九孔 作品

第786章 张玉祥的担忧

利州城北城楼上,守城士兵如同熔炉里的铁砧,厚重的甲胄在强光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每一次细微的转动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汗珠不是渗出,而是从他们古铜色、紧绷的脸颊上成串滚落,砸在脚下被晒得滚烫的垛口砖石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混合气息——晒得发烫的皮革、士兵身上浓重的汗馊、铁器受热后散发的微腥锈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城外旷野的尘土干燥气息。

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战争边缘的窒息感。

紧贴着城门内侧路边,一座灰扑扑、毫不起眼的二层阁楼沉默矗立。

它本是供守城将官临时歇脚、避雨之所,此刻却成了风暴漩涡的核心,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棋局正在此无声上演。

阁楼底层大厅,光线被刻意调暗,营造出一种压抑的隐秘感。

几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窗户半开,几缕倔强的光柱强行穿透浑浊的空气,照亮了其中无数疯狂舞动的尘埃微粒。

厅内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几张磨损得露出木纹的方桌和条凳,墙壁上挂着几件布满灰尘、锈迹斑斑的旧甲胄和几柄豁了口的腰刀。

空气里混合着劣质茶叶泡出的苦涩、旧木头在闷热中散发的潮霉味,以及一种更令人心悸的东西——紧绷到极限的死寂。

这寂静如此沉重,仿佛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平衡。

偶尔,远处城墙上传来士兵模糊的口令声、或是甲叶相互摩擦发出的轻微“嚓嚓”声,这些细微的声响透过门窗缝隙钻进厅堂,非但没有打破寂静,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吞没,更衬得厅内如同坟墓般死寂。

韩北风是这死寂中看似最放松的存在。

他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旁,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粗陶碗里浑浊如泥浆的茶水。

茶水苦涩难当,他却喝得异常仔细,仿佛在品尝某种绝世佳酿,又或是在用这苦涩的滋味压制内心的风暴。

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指腹覆盖着一层长期握刀磨砺出的、坚韧的厚茧。

此刻,这双曾轻易取人性命的手,正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碗沿上轻轻摩挲,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感。

他的眼神低垂,似乎全神贯注于碗中沉浮的茶梗。

然而,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锐利如淬了冰的鹰隼,看似随意,实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严密地笼罩着整个厅堂,尤其是厅堂中央那个焦躁不安的身影——张玉祥。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仿佛从万年冰窟中带出的阴冷和掌控感。

他像一条盘踞在阴影深处的毒蛇,鳞片紧贴着地面,感受着猎物的每一次心跳和颤抖,耐心地等待着发出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他心中,默数的不是时间,而是城外大军铁蹄踏地的节奏,估算着杨成乐的疑心发酵到了何种程度,推演着计划中每一个环节可能崩塌的无数种方式。

门外有他同生共死的兄弟把守,城内各处要害已悄然布下暗棋,但最核心的那把“钥匙”——掌控城门的关键人物张玉祥,此刻就在这方寸之地。

这把钥匙,稍有闪失,满盘皆输。

他端着碗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厅堂中央,张玉祥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在不足十步见方的空地上来回踱步。

沉重的军靴每一次抬起落下,都重重敲击在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这声音像鼓槌,一下下敲在厅内每一个人的心坎上,敲得人心烦意乱。

他身材本算魁梧,此刻却因内心的巨大压力而显得有些佝偻。

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焦虑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未知命运的惶恐。

额头上沁出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油腻的微光,汇聚到下巴,滴落在地。

他内心的挣扎如同沸油翻腾。

昨日的惨败,血腥的画面挥之不去,袍泽临死的哀嚎在耳边回响。

杨成乐那张阴鸷刻薄的脸庞就在眼前,那双小眼睛里射出的猜忌和怨毒,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神经。“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杨成乐的斥责声如同魔咒。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杨国忠可能的反应。那个权倾朝野、手段酷烈的宰相,绝不会容忍一个败军之将。

罢官夺职?下狱论死?甚至牵连家小?每一种可能都通向地狱。

唯一的生路?投诚长安,开城献门!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

不仅能免于眼前杀身之祸,甚至……还可能在新朝博个前程?他仿佛看到锦绣官袍在向他招手。

然而……

他眼角的余光再一次,几乎是本能地扫向门口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

这些不良人!尤其是那个韩北风!他们身上那股子阴冷、狠戾、视人命如草芥的气息,让他如芒在背。

他们是长安天子爪牙,是行走在暗影中的毒刃。

为了事后不留下把柄,为了独揽功劳,他们会不会在城门开启之后,顺手就把自己这个“伪朝余孽”像抹布一样“处理”掉?

事到临头,这份疑虑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窒息。

“他们不可信……不可信啊……”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

每一次踱步到韩北风桌旁,他都想开口质问,想寻求一个保证,但一触碰到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所有的话又都被冻僵在喉咙里。

门口,于天丰背靠着半开的厚重门框,双臂环抱胸前,双目微阖,呼吸均匀,仿佛真的在打盹。

阳光勾勒出他硬朗如刀劈斧削般的侧脸轮廓,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并非在睡觉,而是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着周围的一切。

门外士兵略显疲惫的脚步声、远处隐隐传来的、可能是斥候归来的马蹄声、城头旗帜在热风中猎猎抖动的声响……甚至更远处,似乎有大队人马移动的低沉嗡鸣?

他需要分辨。

风穿过门缝,带来复杂的气息:尘土、汗味、劣质油脂、远处伙房飘来的炊烟、旧木头的霉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神经瞬间绷紧的、铁锈混合着新鲜泥土的、类似……血腥气?来源不明,但必须警惕。

身下木门框的纹理,脚下青砖的坚实,空气中每一缕风的流动方向……都成为他感知世界的延伸。

他看似不动如山,实则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蓄力状态,如同被拉满的硬弓,弓弦已绷至极限,只需一个微小的信号,那积蓄的恐怖力量便能瞬间爆发,化作撕裂一切的雷霆。

他心中对眼前这座利州雄关的评估冰冷而清晰:高墙深壕,粮草充足,守军虽经败仗,但依托地利,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若无内应接应,纵使朱雀军团乃百战精锐,强行攻城也必付出血的代价。

伐蜀之战,耗不起,拖不得!

因此,今日之事,只许成功,不容有失!

他袖袋中那根特制的“安魂香”,便是他们控制这混乱局面、确保计划顺利进行的最后保障之一。

散布在厅堂四周阴影里的另外五名不良人,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群狼。

他们姿态各异,看似漫不经心:

一个坐在角落条凳上,低着头,用一块油石专注地、缓慢地打磨着一柄短匕,金属摩擦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另一个倚着挂旧甲的墙壁,假意整理着本已整齐的衣甲束带,手指却始终保持在最便于抽刀的位置。

还有一个抱臂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阴影处,仿佛在警戒楼上,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厅中众人。

另外两人则看似随意地踱到窗边,透过窗缝向外窥视,身体巧妙地挡住了大部分光线。

然而,这看似随意的站位,实则暗藏玄机。

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精确的距离和角度,形成了一张无形的、覆盖整个厅堂的网。

任何角落发生变故,都至少能被两人同时察觉并瞬间做出反应。

他们的眼神偶尔在昏暗的光线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一个细微的下颌动作、一次眼角的微挑,便能传递复杂的信息。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经过无数次生死搏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来的、近乎实质的狠厉和彪悍之气。

这股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在空气中,与张玉祥那七名虽也算军中精锐、但更多是行伍杀伐之气的亲兵形成鲜明对比。

亲兵们被这股无形的压力笼罩,都不自觉地微微绷紧了身体,下意识地调整了自己的站位,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惧意。

大厅内的空气,因为这无声的对峙,变得更加粘稠。

张玉祥再次踱到韩北风的桌前,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重物。

他双手猛地撑在粗糙的桌面上,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身体微微前倾,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最后一丝挣扎:“韩大人……”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时辰……真的还没到吗?我……我这心里实在没底!”

韩北风眼皮都没抬,仿佛眼前不是一位焦躁的将军,而是一只聒噪的夏蝉。

他慢悠悠地吹了吹碗中漂浮的几根粗茶梗,茶水表面荡开细微的涟漪。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张将军,稍安勿躁。棋盘之上,落子需待其时。时辰未到,急也无用。”

“可是!”张玉祥猛地提高了音量,又立刻意识到什么,强压下去,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杨成乐那边……我越想越不对劲!他昨日看我的眼神,像刀子!恨不得当场剐了我!万一……万一他起了疑心,提前动手!我们就被堵死在这瓮城之中了!插翅难逃啊!为何不趁他此刻尚未布置周全,我们立即……”

他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似乎想立刻冲出这令人窒息的牢笼。

“立即?”韩北风终于抬起了眼皮。

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直直刺入张玉祥惊慌失措的眼底,那目光中蕴含的洞悉和嘲弄,让张玉祥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