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登基大典(第2页)
暮色深重如墨,风灯的光芒却似乎因这无声的契约而陡然明亮了几分,清晰地照亮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以天下为注、以苍生为念的誓约,也照亮了前方那条注定布满荆棘、尸骨与荣光,却也充满了再造乾坤之铁血希望的……征途!
温房外,一只夜枭发出悠长的啼鸣,振翅飞入深沉的夜空,仿佛在为这历史性的时刻,留下一个神秘的注脚。
……
……
寅时刚过,长安城仍沉溺在黎明前最深邃的靛蓝之中,万物仿佛凝固。
然而,太极宫前那足以容纳十万人的承天门广场,却已化作一座无声沸腾的巨大熔炉。
三万禁军,身披精铁锻打的明光铠,甲叶在尚未燃尽的宫灯摇曳下,反射出幽冷如寒星的微光。
他们持戟肃立,纹丝不动,如同三万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密集的盔缨汇聚成一片暗红色的、凝固的海,在微弱的曦光映照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兵戈如林,森然直指尚未完全褪去星斗的苍穹,那凝聚的寒意仿佛连晨曦都能冻结。
“呼——呼——”
巨大的蟠龙旌旗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是顶级的蜀锦,金线绣制的龙目在灯影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幽光,仿佛真龙盘踞云端,俯瞰着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而凝重的混合气味:祭坛旁堆积如山的松柏、檀木燃烧的沉郁焚香,新翻泥土的潮湿腥气,还有无数钢铁甲胄在寒冷空气中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铁腥味。
太常寺卿,一位须发皆白、面容古板的关中大儒,身着繁复厚重的玄色祭服,正以近乎苛刻的精准度,指挥着一众礼官在巨大的青铜祭坛上摆放祭品。
三牲(牛、羊、豕)已宰杀洗净,皮毛光洁,五谷(黍、稷、稻、粱、麦)盛在玉簋之中,莹润生光。更显眼的是那些象征着沟通天地的礼器:温润的玉璧、古朴的圭璋,在祭坛上排列出神秘的阵势。
礼官们动作迅捷却无声,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清晨格外醒目,显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每一次玉器的轻微磕碰声,都让太常寺卿的眉头紧锁一分。
“咚——!”
“嗡——!”
卯时正刻,仿佛来自九霄云外的浑厚钟声与低沉鼓鸣骤然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
这声音蕴含着古老的力量,瞬间压倒了广场上所有细微的声响——士兵甲叶的摩擦、旗帜的抖动、甚至观礼者紧张的呼吸。
长安城内外九座巨大的城门,在同一时刻,随着沉重绞盘发出的“吱呀——嘎嘎——”呻吟,缓缓洞开!
那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动作,仿佛巨兽苏醒,宣告着一个旧王朝的彻底终结,一个崭新时代的艰难诞生。
承天门广场上,象征天子无上威仪的九重仪仗森然排列,如同钢铁浇铸的丛林。
最引人注目的是沿御道两侧笔直挺立的神策军精锐。
他们身披玄甲,甲叶经过千锤百炼,在渐强的晨光下泛着幽冷、几乎吞噬光线的金属寒芒,从承天门一直延伸到太极殿前那高耸入云的丹陛之下,形成两道沉默而坚不可摧的屏障。
他们手中的长戟矛戈,刃口打磨得吹毛断发,寒光凛冽,仅仅是目光扫过,便足以让灵魂冻结。
盔顶的鲜红盔缨,如同无数凝固的血珠,点缀在肃杀的玄甲之上,异常刺目,充满了力量与死亡交织的庄严。
空气仿佛被这肃杀冻结了。复杂的混合气息变得更加浓重:松柏燃烧的沉郁香火气、冰冷钢铁特有的腥气、数万人因屏息凝神而产生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汗味,以及一种厚重得令人膝盖发软、心脏狂跳的绝对威严。
“哗啦…哗啦…哗啦…”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沉睡巨兽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规律地敲打着金砖铺就的广场。
那是负责最后清道警戒的金吾卫。
他们身着金灿灿的明光铠,甲叶随着步伐整齐地摩擦、碰撞,发出低沉、浑厚、带着金属特有回响的铿锵之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如同惊雷,每一步都重重踏在观礼者的心坎上。
空气中,除了原有的混合气息,又增添了几缕新的味道:远处宫墙根下,为驱散清晨寒意而点燃的巨大炭盆散发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与焦炭味;
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新雪在初阳下悄然融化时散发的清冽水汽,带来短暂的清新,旋即又被更厚重的肃穆吞没。
无数面巨大的龙旗、日月旗、星辰旗,在无风的清晨低垂着,但那顶级丝绸质地的旗面沉甸甸地下坠,仿佛蕴含着积蓄已久的雷霆万钧之力,只待一丝微风,便能搅动风云。
侍立在丹陛旁阴影中的几位重臣,神色各异。
元载,约四十许,面容精明,眼神锐利如鹰隼,身着紫袍。
他微微眯着眼,扫视着广场上每一个细节,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带的流苏,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气音低语:“颜公,王兄,您二位看这气象…比之当年昏君泰山封禅,如何?”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算计。
王维鬓角染霜,但腰背挺直如松,气质清癯儒雅,身着紫色官袍,此时闻言,他疲惫却依旧清澈的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随即化为沉静的欣赏,轻轻摇头,同样低语:“气象之雄浑肃杀,犹有过之。然…此乃开基肇业,非封禅告成。陛下所求,恐非虚华。”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即将出现身影的宫门深处,带着深沉的期许。
颜真卿面容方正刚毅,须髯戟张,目光炯炯有神,身着紫袍,他紧抿着唇,仿佛一座随时准备镇压动乱的山岳,沉声道:“元尚书慎言!此刻当心无旁骛,确保大典无虞!各部警跸,再查!”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扫过每一排禁卫、每一处角落,确保这旷世盛典不出一丝一毫的纰漏。
他心中绷紧的弦,比任何人都要紧。
辰时三刻!
“镗——!镗——!镗——!”
“嗡——!叮——!呜——!”
庄严而宏大的韶乐如同九天惊雷,骤然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静!
编钟浑厚悠扬的铜音仿佛自远古洪荒穿越而来,带着岁月的回响;
玉磬清越空灵,如碎冰溅玉;
埙笛呜咽,诉说着大地的苍茫与历史的幽深;
震天的鼓点则如同滚滚奔雷,密集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胸膛上,震得心脏几乎要破腔而出!
各种金石丝竹之声疯狂地交织、碰撞、共鸣,汇合成一首磅礴浩瀚、足以撼动天地、涤荡寰宇的乐章!
这乐声瞬间粉碎了帝都清晨最后一丝残存的慵懒,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震撼灵魂的方式,宣告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启,也点燃了广场上所有人心中压抑已久的、近乎沸腾的激情!
在万千道目光的聚焦下,在震耳欲聋、山呼海啸般层层叠高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中,一个身影,如同从初升朝阳那最耀眼的金辉中凝聚而出,出现在太极殿前那高耸入云、仿佛直通天庭的丹陛之巅。
裴徽,这位即将开创帝国新纪元的帝王,今日褪去了人们熟悉的冷硬戎装,换上了一身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玄色十二章纹衮冕。
玄衣如墨,深邃无边,仿佛将整个苍穹的夜色都吸纳于其上,象征着主宰一切的浩瀚天宇。
十二章纹,以最上等的纯金线与五彩斑斓的丝线,织绣着日、月、星辰(代表光明与天象)、山(代表稳重与社稷)、龙(代表神变与皇权)、华虫(雉鸡,代表文采)、宗彝(祭祀礼器,代表孝与祀)、藻(水草,代表洁净)、火(代表光明与活力)、粉米(白米,代表滋养万民)、黼(斧形,代表决断)、黻(两弓相背,代表明辨)。
这些繁复到极致、华美到令人屏息的纹样,气象万千,仿佛将宇宙洪荒、江山社稷、文治武功、生民福祉都纳于一身。
纁裳如土,下裳是厚重的赤黄之色,如同广袤无垠的大地,承载万物,寓意着帝王承载天下的责任。
十二旒冕冠,头戴象征最高等级的白玉珠冕旒。
每一串垂落的玉珠,都由最上等的和田美玉精心打磨,圆润无瑕,随着他极其克制、稳如磐石的步伐,发出细微却清晰可闻的“叮铃…叮铃…”脆响,如同时间之神在低语计数。
这珠帘恰到好处地遮挡了他部分面容,尤其是那双深不可测、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眸,只留下一个棱角分明、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更添几分神秘莫测、令人不敢直视的绝对威严与压迫感。
猩红的厚绒毡毯,如同一条凝固的血河,自巍峨宫门的最深处奔涌而出,铺满了整个承天广场,直抵那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太极殿金銮宝座之下。
阳光终于刺破薄云,慷慨地洒在宫殿群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刺眼夺目的金光,然而当光芒触及那猩红的地毯时,却被深沉地吸纳、吞噬,只余下一片庄严肃穆、带着暖意的暗红。
在这片猩红与金碧辉煌交织的中央,裴徽的身影,挺拔如历经千年风霜雷电而岿然不动的古松,沿着中轴线,一步步走向那洞开的太极殿大门。
裴徽每一步都必须精准…不能快,不能急…龙袍的下摆不能翻飞,冕旒更不能晃动…这珠玉之声是礼,也是枷锁。
几个月前,他在洛阳坐上前朝那张冰冷的龙椅,只觉它巨大硌人,不过是个位置。
今日…这衮冕加身,红毯铺道,才真正感受到这“位置”的重量,是万民的生死,是江山的兴衰,是无数人用血与骨堆砌起来的孤峰…后世那些戏台上的“皇帝”,可知这每一步踏出,都重逾千钧?
他那远超常人的目力,仅凭眼角余光,便将广场上的景象尽收眼底。
数千文武官员如同彩色的礁石肃立;披甲执锐的禁卫如同沉默的森林。
然而,在这片秩序井然的海洋中央,一处极不和谐的漩涡牢牢攫住了他的视线,也揪紧了他的心——一群男女!
他们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色彩斑斓却又透着原始的狰狞。身
着兽皮与鲜艳羽毛拼接的怪异服饰,手持绘有扭曲、难以名状图腾的粗糙木盾。
此刻,他们正围绕着广场中央那堆熊熊燃烧、窜起数丈高火焰的巨大篝火,疯狂地跳跃、旋转、嘶吼!
他们的舞蹈原始而狂野,肢体扭曲摆动出超越人体极限的角度,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咆哮般的呐喊,间或夹杂着尖锐的哨音。
这景象,与整个儒家礼制森严、秩序井然的登基大典格格不入,仿佛一场来自蛮荒深处的血腥献祭!
裴徽内心有些疑惑:这是何处的仪典?!王维他们安排的?为何从未听他们详细禀报过?!
这近乎“跳大神”的舞蹈…那股子野性、那股子仿佛要挣脱一切束缚的力量…甚至让我感到一丝…心悸?
刚才那篝火升腾的烟雾里,图腾盾牌上的线条是不是扭曲变幻了一下?
是烟气流动的错觉,还是……他强行压下这丝陡然升起的异样感,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罢了,王摩诘(王维字)、元公辅(元载字)、颜清臣(颜真卿字)皆是当世大儒,精通古今礼制,此举必有深意…许是某种古老的祈福仪式?
他选择信任,将疑虑暂时封存,继续沿着那猩红的中轴,沉稳地走向太极殿正门。
踏入殿门那高大厚重的门槛瞬间,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结界。
“呼……”
外界的喧嚣——震天的鼓乐、山呼海啸的万岁声、篝火燃烧的噼啪爆响、野性舞蹈的嘶吼——骤然被隔绝、削弱,变得遥远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