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登基大典
那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数十载的热血与豪情,那对家国天下的责任,那对太平盛世的执着渴望,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被裴徽这柄以天下苍生为锤、以再造乾坤为砧的重锤彻底砸醒!
炽热的岩浆在坚厚的冰层下疯狂奔涌、咆哮,积蓄着毁灭与创造的力量,几乎要破壳而出!
王忠嗣下意识地、用尽全力握紧了那只受伤的右手!
剧烈的、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从掌心炸开,沿着手臂直冲脑海,却反而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混沌的迷雾,让他更加清醒地、无比真实地感受到裴徽话语中描绘的那幅血火交织、危如累卵的天下图景!
那不是恐吓,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气氛凝滞到了极点。
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风吹过温房外老槐树叶的沙沙声,温房内菜叶的轻微摇曳声,以及王忠嗣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战鼓般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每一次跳动,都震得他耳膜发疼,震得那冰封的心防摇摇欲坠!
裴徽敏锐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了老将眼中那剧烈翻腾、如同风暴般挣扎的光芒——冰层在融化,火焰在升腾!
他深知过犹不及,语气骤然放缓,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上位者却又不失真诚的歉意,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也化解了部分对方本能的抵触:
“元载前日言语无状,多有冒犯,孤已知晓,已严加申斥。”他微微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对元载这种“聪明人”的洞悉与无奈,“此人智计百出,心思诡谲如九曲回廊,行事常走偏锋,剑走偏锋有时可收奇效,然其言……不足为信。”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坦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直视王忠嗣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一切迷雾:
“但有一言,本王需坦诚相告,不存半分虚饰:王帅,您乃当世定海神针!军中柱石!您在,则军心定!您在,则宵小惧!”
‘您若不出,那些尚在观望、心系朝廷的忠贞之士将无所适从,彷徨无主!而那些野心勃勃之辈便会趁机兴风作浪,肆无忌惮!届时烽烟四起,战火重燃,孤纵有雷霆手段,横扫六合,也难免玉石俱焚,铁蹄所至,血流漂杵,波及……无数无辜!”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残酷的、令人心头发冷的清醒,如同在陈述一个无法逃避的命运:“您的家人,您的旧部袍泽,乃至这长安城内外的百万生灵……皆在这乱世棋局之中!”
“无人能真正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王帅,此非孤危言耸听,更非以家人性命相胁,此乃……这无情时势使然!是这崩坏乱世强加给每个人的、沉重的枷锁!”
“锵……”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温房中响起!
就在裴徽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骨节分明、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右手,似乎是无意地、又仿佛是刻意地,轻轻搭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之上!
剑柄由乌木制成,镶嵌着一颗幽暗深邃的墨玉,此刻在温房内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锐利、充满危险意味的寒芒!
这个细微的动作,在寂静得能听到心跳的暮色中,在两位绝顶聪明、深谙权谋与人心的对手之间,被无限放大!
它像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击穿了所有语言营造的氛围!
它无声地提醒着权力的冷酷本质——顺昌逆亡!
它昭示着选择的残酷代价——无论是对王忠嗣个人,对他的家人旧部,还是对整个天下苍生!
接受,或许能争一线生机;拒绝,则可能万劫不复!
裴徽最后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王忠嗣的眼睛最深处。
那里面不再有丝毫帝王的俯视与威压,只剩下一个肩负着万钧重担、欲挽狂澜于既倒却深感独木难支、如履薄冰的年轻人的恳切,甚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近乎孤注一掷的恳求:
“本王今日来,非以储君之尊位压人,”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而是以一个欲扶大厦之将倾、救万民于水火,却深感独木难支、如临深渊的后辈身份,恳请您!王帅!恳请您……再度出山!”
“非为本王之私利,乃为天下苍生之福祉!为这破碎山河,能有一线重光之机!”
“非为让您屈居人下,乃为执掌新朝武官之首,位同太尉,与孤并肩立于朝堂之巅,共定乾坤!”
“您掌军法,肃军纪,整饬武备,统御四方雄兵!您之赫赫威名,便是孤推行新政、削平藩镇最锋利的倚天剑!最坚固的护国盾!您便是新朝军魂所系!”
裴徽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呼唤,念出几个沉甸甸的名字:“熊虎中、冯进军、李光弼……”
这些王忠嗣昔日麾下骁勇善战、如今已在新朝崭露头角的将领名字被一一提及,“他们追随孤,浴血奋战,扫荡群凶,心中所念,亦是追随您当年未竟的志向!是重振您一手铸就的、那令胡虏丧胆的大唐军魂!王帅!”
裴徽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这方寸之地轰然作响:“这破碎的山河,需要您来修补!这飘摇的社稷,需要您来支撑!”
“这迷失在权力与野心泥沼中的大唐军魂,需要您亲手来重铸!您……真的忍心,坐视这一切走向彻底的毁灭吗?让您毕生守护的一切,化为齑粉?!”
暮色,终于完全吞噬了天地。
世界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彻底覆盖。
温房内,只有石桌上那盏孤零零的风灯,顽强地跳跃着一豆昏黄、摇曳的光芒。
这微弱的光,在越来越浓稠的黑暗中,努力撑开一小圈模糊而温暖的光晕,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灯塔,勉强照亮了石桌旁两个沉默对峙的身影,将他们拉长的、如同巨人般的影子投在翠绿的菜畦和温房的玻璃墙壁上。
王忠嗣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唯有胸膛剧烈的起伏和那只缠满布条、紧握成拳的右手,暴露着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天崩地裂般的海啸!
裴徽的话语,如同惊涛骇浪,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歇地冲击着他用数载光阴、用菜园的泥土、用身体的伤痛、用绝望的沉默辛苦筑起的心防堤坝!
天下苍生的苦难图景,社稷危如累卵的惨烈预言,再造大唐的宏伟蓝图,重铸军魂的悲壮使命……这些宏大、沉重、却又无比真实、直指他毕生信念核心的字眼,与他内心深处那从未真正熄灭、只是被寒冰与灰烬覆盖的赤诚热血,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山崩海啸般的共鸣!
元载带来的关于家人安危的阴霾,裴徽并未否认其存在的可能性,甚至将其置于更宏大、更残酷的背景下,但裴徽用更高、更重、更不容回避的“大义”与“责任”,将其覆盖、包容,甚至升华了!
而裴徽此刻展现出的极致尊重(“以后辈身份恳请”)、毫不掩饰的坦诚(“直言困境与脆弱”)、以及那清晰无比、充满铁血与理想光辉的雄心壮志(“再造大唐”),更是像炽热的阳光,极大地消融了王忠嗣心中因李隆基背弃而产生的对“帝王”这一身份根深蒂固的排斥与不信任感!
眼前的裴徽,更像一个背负着整个帝国命运的、疲惫却坚定的战士,而非高高在上的君主。
他看着裴徽那只刚刚按在剑柄上的手——那只手象征着至高权力,也代表着冷酷的决断与生杀予夺。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缠着厚厚布条、曾经握紧千军万马令旗、如今却只能侍弄泥土的手掌。
掌心传来布条下泥土的微凉湿润,但更深处,一股沉睡已久的、对号角连营、金戈铁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渴望,如同被唤醒的巨龙,在猛烈地搏动、咆哮!那渴望,比掌心的伤痛更加炽热,更加难以抑制!
眼前这个年轻人,将他从必死的诏狱中救出,亲手终结了他不共戴天的国仇(安禄山父子),如今,更是要将一个破碎不堪、危机四伏的山河托付到他手中,让他亲手去重塑他毕生信仰的、象征着荣耀与责任的“忠武”军魂!
这份信任,沉重得让他窒息;这份重托,滚烫得让他灵魂颤栗;这份再造乾坤的机会,像一把钥匙,插进了他锈蚀的心锁!
“噼啪…”风灯的火苗猛地跳跃了一下,灯芯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如同战场上的信号箭啸。
这细微的声音,仿佛惊醒了沉浸在滔天巨浪思绪中的王忠嗣。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异常沉重、悠长,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岁月尘埃,吸尽了这温房里所有的暖意与寒意,吸尽了所有的挣扎、彷徨、屈辱与……那被点燃的、沉寂已久的豪情!
他抬起眼。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那双曾黯淡如千年古井、仿佛看透世间沧桑而再无波澜的眸子,此刻竟重新燃起了令人心悸的光芒!
那光芒锐利如鹰隼,沉凝如寒铁,仿佛穿越了时空的迷雾,回到了当年在陇右茫茫雪原之上,朔风如刀,他披甲执锐,于万军阵前,目光如电,胸中自有百万雄兵、气吞万里如虎的峥嵘岁月!
他没有立刻看裴徽,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院墙,穿透了温房的玻璃,投向了那广袤无垠、却处处燃着烽火、裂痕遍布的帝国版图——西域孤悬,烽燧将熄;幽燕大地,磨刀霍霍;蜀中天府,僭号称尊;江南水乡,暗藏兵戈……每一处,都在无声地呼唤着秩序,也潜藏着毁灭的引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风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投在菜畦上,如同两座沉默对峙、即将碰撞的山峦。
温房外,乌鸦的嘶鸣早已停止,连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良久,良久。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带着铁锈摩擦之声,又像是压抑了太久的地底熔岩终于找到了裂隙,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在寂静得落针可闻的院落中响起,彻底打破了那几乎凝固成实质的空气:“殿下……”
王忠嗣的目光终于缓缓移回,如同磨盘转动,落在了裴徽那张年轻、因紧张与期待而线条紧绷、却写满坚毅与决然的脸庞上。
“……欲委老臣以何职?”声音依旧沙哑,却已带上了一丝沉凝的重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最深处、从灵魂本源挤压而出,带着破开冰封的沉重与决然:“……这柄重铸军魂之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铿锵,如同沉寂多年的古剑终于出鞘,发出第一声清越的龙吟:“……又当如何挥起?!”
“呼……”
一声极其轻微、却饱含着巨大如释重负的气息,从裴徽的胸腔深处无声地舒散开来。
他那一直紧绷如拉满弓弦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那只一直若有若无按在剑柄上的手,也悄然移开,自然地垂落身侧,手背上因用力而凸起的青筋缓缓平复。
他知道,那扇紧闭了太久、厚重如城墙、冰冷如玄铁的心门,终于被他用赤诚、大义、时势的巨锤以及最后那无声的威压,撬开了一道至关重要的、足以改变天下命运的缝隙!
一场关乎新朝命运、关乎一位老将最后荣光与归宿、也必将充满智慧博弈与艰难妥协的谈判,此刻才真正拉开序幕。
而王忠嗣的松口,则意味着那柄沉寂已久、曾令四海胡虏闻风丧胆的帝国神剑——“忠武”之魂,即将在乱世的风云激荡中,重新淬火、开锋,寒光……映彻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