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登基大典(第3页)

取而代之的,是殿内更加宏大、更加悠远、仿佛直接来自历史深处的编钟与鼓乐之声。

这乐声带着一种古老而神圣的韵律,缓慢、沉重,一下下如同巨锤敲击在人心之上,在空旷高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殿宇间反复回荡、叠加、共鸣,营造出一种令人几乎窒息的庄严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感。

天地间,仿佛真的只剩下了他一人。

冕旒的珠帘在眼前轻微晃动,白玉珠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叮铃”声,不仅分割着他的视线,似乎也隔绝了部分外界的感知。

无人敢于靠近,无人敢于言语,只有这穿越了千百年时光的金石之音,如同无形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

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殿内的温度,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某种明悟,悄然漫上心头。

裴徽忍不住暗忖不已:“这至高之位…难道注定是孤峰绝顶,孑然一身?昔年帐下同袍,今日阶下之臣…这乐声…是礼赞,亦是警钟…”

殿内的景象同样令人侧目。

一群身着宽大、色彩极其艳丽(朱红、靛蓝、鹅黄)、样式古怪到近乎妖异的长裙舞姬,正随着那宏大而古老的乐声翩然起舞。

她们的裙裾曳地数尺,如同盛开的奇异花朵。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们那长得不可思议的袖子,远远超过了她们的身高,质地轻薄如云霞,随着她们的动作流动变幻。

她们的舞姿柔美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韵律。时而如弱柳扶风,时而如惊鸿掠水。

最令人屏息的是那对长袖的运用:随着她们急速的旋转、精准的抛甩,长袖在空中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轨迹——时而如白练腾空,直欲刺破殿顶;时而如云霞铺地,席卷整片金砖;时而又如灵蛇缠绕,交织出复杂的图案。

长长的袖绸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而连绵的“沙沙”声,如同春蚕食叶。

混合着她们裙裾上缀着的无数细小金铃,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细密的“叮铃…叮当…”声。

这细微的声响,竟奇异地融入了宏大的钟鼓之音中,非但不显突兀,反而增添了一种迷离的、仿佛来自异域的韵律。

空气中弥漫着她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郁而奇特的香气。

非兰非麝,初闻是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甜腻花香,细辨之下,却又透出一股清冽如雪后寒梅的冷意,矛盾而惑人。

这异香随着她们的舞动弥漫开来,与殿内原有的檀木、金漆气味混合,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微荡的氛围。

就在裴徽的龙纹朝靴尖,刚刚触及殿内冰凉金砖的刹那——

“唰!”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舞姬的动作瞬间凝固!

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彩绘木偶,保持着前一秒的姿态,纹丝不动。

紧接着,没有丝毫犹豫和拖沓,她们齐刷刷地、以一种训练到刻入骨髓的恭谨,向着这位即将登临九五的新帝,深深地、额头几乎触及地面的匍匐下拜!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驯服。

礼毕,她们如同退潮的海水般迅速起身,分成两列,沿着猩红地毯的两侧,无声无息、迅捷无比地退向大殿两侧深沉的阴影之中。

她们的脚步轻盈得如同鬼魅,长长的裙裾和袖绸拖曳在地,却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只留下那绚丽的色彩残影在空气中短暂停留,旋即被阴影吞没。

“叮…当…咚…咚…”乐章的核心节奏愈发清晰、沉重,如同帝王的心跳,掌控着整个空间的律动。

裴徽深深地、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那带着奇异甜香与冷冽的冰冷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将纷乱的思绪和那一丝因“跳大神”与“长袖舞”带来的莫名不安感压下。

他昂首,挺胸,双手沉稳地按住腰间象征着身份与权力的玉带(玉带扣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来,带来一丝镇定的真实感),迈开四平八稳的方步,沿着那猩红地毯铺就的、仿佛直通天际的中轴线,继续向那高高在上、盘踞着九条金龙的蟠龙宝座走去。

每一步都必须经过千锤百炼,庄重,缓慢,如同在丈量江山。

颈项必须保持绝对的挺直,头颅不能有丝毫的晃动,否则,那十二旒白玉珠帘便会失仪地摇摆,那象征无上权威的平衡将被打破。

肌肉在厚重的冕服下紧绷,内衬已被一层薄汗悄然浸湿。

裴徽心想,后世那些演绎帝王的戏子,纵使描摹得再像,又怎能体会这衮冕之下,每一步踏出的千钧重负?

这身华服,这顶冠冕,是权力的华章,亦是束缚灵魂的锁链。

大殿两侧,他麾下的近百名核心文武重臣,早已按照品级序列,躬身肃立,如同两排沉默的礁石。

他们的神情庄重到了极致,目光如同实质般聚焦在裴徽身上。

那目光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有对即将确立的君臣名分的绝对认同。

有对这位带领他们横扫乱世、开创新朝的领袖的由衷敬仰。

有对即将登顶的皇权本身所蕴含的至高无上力量的天然恐惧。

整个太极殿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喘不过气的肃穆。

连漂浮在光柱中的尘埃都仿佛停滞了。

在这种强大的、无形的集体意志的推动下,裴徽心中那点分神和荒谬感迅速消散,一种前所未有的宏大感与沉甸甸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压过了所有杂念。

殿内高处窗棂透入的光柱,斜斜地打在官员们肃穆的脸上,将他们或苍老睿智(如李岘)、或年轻锐气(如一些新晋将领)、或精明干练(如刘晏)、或刚正不阿(如颜真卿)的面容雕刻得轮廓分明。

御史大夫李岘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户部尚书刘晏则低垂着眼睑,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似乎在默算着新朝国库的开支与这盛大典礼的耗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注定载入史册的落座时刻。

终于,他走到了丹陛之前。

九级玉阶之上,那金灿灿的龙椅盘踞着,九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仿佛随时会腾空而起,椅背高耸,镶嵌着鸽卵大小的各色宝石,在殿内流转的光线下折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内敛而威严的光华。

裴徽在龙椅前稳稳站定,先缓缓转过身,面向大殿,面向他未来的臣民。

他极其细致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轻轻抚平了宽大袍袖上可能存在的、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褶皱。

然后,他挺直了脊柱,如同标枪,保持着上身绝对的垂直,稳稳地、沉稳地坐了下去。

“笃。”

龙椅的触感冰凉而坚硬,金玉的材质透过繁复的冕服传来清晰的寒意。

这寒意,与记忆中攻占洛阳时短暂坐上前朝龙椅的感觉截然不同。

那时只觉得巨大、冰冷、陌生,像一件华而不实的战利品。

此刻,当它以开国皇帝的身份真正接纳他时,感觉已天翻地覆——它不再仅仅是椅子,它是社稷的化身,是权力的王座,承载着亿万生民的命运,也凝聚着无数追随者倒下的身影、未干的鲜血与滚烫的期望。

裴徽禁不住心想,这冰冷之下,是滚烫的江山,是沉重的责任!

他的双手,从腰间的玉带上松开,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和一份沉甸甸的重量,稳稳地搭在了两侧扶手那怒目圆睁、威严毕露的龙首之上。

就在他落座的瞬间,尽管已极力控制,头顶的十二旒白玉珠帘,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一阵轻微的、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叮铃铃……”

这清脆的“叮铃”声,如同一个点燃引信的火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方,近百名文武重臣,如同被同一根无形的线猛地牵扯,动作整齐划一地撩起厚重的官袍前襟,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跪倒!

额头重重地、毫不含糊地叩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而震撼人心的“咚!咚!咚!”三声巨响!

三跪!九叩!每一次叩首都充满了力量与无上的虔诚。

那山呼海啸般的颂圣之声,汇聚成一股磅礴无匹的声浪洪流,直冲殿宇的雕梁画栋、藻井穹顶:

“陛下——圣寿无疆——!!!”

这“陛下”之称,正是裴徽登基前就颁布的严令。他曾在一次核心重臣议政时,当着所有人的面,斩钉截铁地说:

“‘圣人’之称,虚妄无稽!朕非圣人,亦不敢自诩圣人!皇帝便是皇帝,天子便是天子,以‘陛下’称之,足矣!当今天下,大乱初定,百废待兴,务实为先,何来‘圣人’?后世或有圣贤出,然非此时,非朕躬!此令,即颁行天下,永为定制!”

这番话掷地有声,如金石交鸣,打破了大唐中后期几位帝王喜好被神化、被称“圣人”的惯例,也定下了新朝务实、去虚妄、重实际的基调。

元载当时心中暗赞此乃收拢务实派人心、彰显新朝气象的高明之举。

王维则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清醒与对儒家“圣王”理想某种程度上的疏离与务实修正。

颜真卿虽觉称呼改变略显突兀,但深以为然于“务实”二字。

殿内这凝聚了帝国最高权力核心的声浪尚未完全平息,殿外广场上,那成千上万的官员、将士、乃至被严格筛选得以观礼的耆老百姓代表的声音,如同汹涌澎湃的海啸,被十名早已等候在殿门内侧、中气十足、经过特殊训练的传旨太监,接力般清晰而洪亮地、一层层传扬出去,响彻云霄,震撼着整个皇城,乃至初醒的长安:

“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圣寿无疆——!!!”

“万岁”的呼声,如同实质的、滚烫的钢铁洪流,在宏伟的宫殿群间猛烈地撞击、回荡、叠加,在宽阔的皇城上空盘旋呼啸,继而向着整个长安城的坊市、里巷扩散开去!

仿佛整座城市、整片天地都在为之呐喊、为之震颤!

这声浪久久不息,余音在宫墙间萦绕,在人们耳边轰鸣,宣告着一个新的帝国纪元,在血与火、权与谋、庄严与野性交织的晨曦中,轰然开启!

与此同时,那恢宏而古老的钟鼓韶乐,也在这山呼海啸的声浪达到顶峰之际,恰到好处地、如同潮水般渐渐收束、减弱、最终完全停息。

殿内,殿外,广场,宫墙…

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充满巨大张力的、落针可闻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敬畏,所有的未知,都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聚焦在那龙椅之上,那被十二旒白玉珠帘半遮半掩、如同神只般的身影之上。

裴徽端坐于龙椅之上,珠帘轻晃,目光透过珠玉的缝隙,扫过下方匍匐的群臣,望向殿外那渐亮的天光。

“声浪已歇…乐声已止…这死寂,便是朕的江山初啼?”

“那殿外的野性之舞,殿内的异香之影…是吉兆,还是暗流?这龙椅的冰冷…这万籁俱寂…呵,这便是孤家寡人的开端了。”

“朕称霸天下之路…才刚刚开始。”

裴徽心中暗忖不已。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