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蒹葭 作品

第298章 五日长安血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味,在潼关残破的城头上呜咽盘旋。那面曾经在城头猎猎作响的“孙”字帅旗,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遍地狼藉的残肢断刃,深深渗入砖缝、再也冲刷不掉的血污,还有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茫然地在尸骸间徘徊,发出悲切的嘶鸣。其中一匹枣红色的战马,空着鞍鞯,带着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在混乱中挣脱了束缚,竟一路悲鸣着,踏过层层叠叠的尸骸,朝着东方——潼关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最终消失在弥漫的烟尘和渐起的暮色之中。

潼关陷落的血腥气尚未在西北的寒风中散尽,那匹带着深可见骨刀伤的枣红马,空鞍悲鸣,蹄声零落地消失在潼关以东弥漫的烟尘里。仅仅一日之隔,那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便已乘着十月凛冽的朔风,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沉沉地扑进了西安城高耸的箭楼垛口。

“孙督师……没了!潼关……破了!四万人哪……全完了!”第一个踉跄奔入西门,浑身浴血如同厉鬼的溃兵,带着哭腔的嘶喊撕裂了城头午后的死寂。这声音如同巨石砸入冰湖,瞬间在守军麻木的脸上炸开恐慌的涟漪。恐惧是无声的瘟疫,沿着冰冷的城砖急速蔓延。陕西巡抚冯师孔闻讯跌跌撞撞冲上城楼,他试图挺直那文官单薄的身板,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将士们!天子守国门!此乃我辈……”话音未落,就被城下角落里压抑的呜咽和低语彻底淹没。“我娘……还在潼关那边……”一个年轻的守卒抱着长矛滑坐在地,眼神空洞,泪水混着污垢在脸上冲出沟壑。秦王朱存枢那镶满珠玉的豪华车驾,在得到亲信耳语密报的瞬间,竟如受惊的兔子,车帘猛地一放,不顾仪仗,疯狂地冲回了森严的秦王府,沉重的王府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落栓的声音沉重得如同丧钟。王府卫队统领望着主子消失的方向,眼神闪烁,悄然对手下比划了一个隐秘的手势,王府库房沉重的铁门在无人注意的阴影里被悄然推开一条缝隙,里面堆积如山的金银锭在幽暗中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城头的气氛在绝望的暮色里凝固如铁。当最后一抹残阳被西塬彻底吞噬,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笼罩四野。守东门的副将王根子,这个曾在李自成帐下效命、后因分赃不均投靠官军的汉子,此刻面皮紧绷如鼓。他避开巡哨,独自登上东门箭楼最高处,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城外那片深沉如墨的夜。远处,一点火星在塬坡后骤然亮起,微弱,却带着烧穿人心的灼热。王根子喉结滚动,猛地从箭壶里抽出三支特制的响箭,箭头裹着厚厚的油布。他动作快如闪电,在垛口处将三支箭的油布凑近一支火把,“嗤啦”一声,三道带着凄厉尖啸的火箭撕裂夜幕,如同投向深渊的信号弹,拖着长长的、猩红的尾焰,直刺黑暗的苍穹!

几乎就在火箭啸音未落的刹那,死寂的城外骤然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吼声!“杀啊——!迎闯王!破西安——!”那声音并非来自一两个方向,而是从环绕西安城垣的沟壑、土坡、树林深处同时炸响,仿佛沉睡的地狱被瞬间惊醒!无数黑影从大地深处喷涌而出,汇成狂暴的洪流,直扑城墙!与此同时,西安城坚固的东门,竟在守军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发出令人牙酸的“轧轧”声,由内而外,缓缓洞开!仿佛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口!数百名早已潜伏在城门甬道阴影里的农民军精锐,如同闻到血腥的群狼,发出非人的嚎叫,挥舞着雪亮的钢刀短斧,如决堤的黑色潮水般疯狂涌入!他们的目标异常明确——火光最亮、象征着大明在陕最高权威的巡抚衙门!

陕西巡抚冯师孔并未如秦王般躲藏。他身着绯色官袍,腰悬尚方宝剑,端坐于衙门大堂之上,烛火在他清癯而疲惫的脸上跳跃。当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如狂风暴雨般撞破大门,涌入庭院时,他缓缓站起,右手按上了冰冷的剑柄。他没有一句慷慨激昂的废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拔剑出鞘,剑尖直指冲入大堂、面目狰狞的敌军头目!“逆贼!”他口中迸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刀光如瀑般向他泼来。冯师孔挥剑格挡,剑刃碰撞迸出刺目的火星。他终究是文臣,虽知兵事,却不精于搏杀。一柄短矛毒蛇般刺入他的左肋,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滞,随即又是数把钢刀从不同角度狠狠劈下!鲜血如同怒放的红梅,瞬间染红了他绯红的官袍。他踉跄后退,倚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身体缓缓滑落。弥留之际,他沾满自己热血的手指,颤抖着,艰难地在身下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划下四个模糊而执拗的血字:“臣……力……竭……矣……”最后一个字尚未写完,一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沉重军靴便狠狠踏下,将巡抚大人最后的绝笔与残存的生机,一同无情地碾入尘埃。堂中烛火被涌入的狂风扑灭,最后一点光明消失,只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