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遥山县

回遥山县

石善文刚被抓去不到一个时辰,又被放了回来。

因祸得福,原本打算余生偷偷摸摸活着,这下可以光明正大进出家门了。

周围邻里炸开了锅。死去的石善文怎么活了过来?是大白天见鬼?还没从晃眼中回神,又见人被官兵抓走了。

可戚戚然的话头还没掰开,石善文又回来了。

就像是夏天的阵雨,电闪雷鸣乌云密布,结果风一吹就出了个大晴天。

石善文是认识贵人啊。

家家户户的妇人都跑来求石善文,请他再去给贵人求情,放过自家男人。

还有好几个是石善文过命兄弟的内眷,苦苦祈求着石善文。

这一天杀一个山匪头目示众闹得人心惶惶,城内愁云惨淡。

关于这件事,百姓众说纷纭。

家里有矿工被抓蹲大牢的,每日愁眉苦脸到处说自家男人冤枉。以前都是官府逼迫,不然哪能落草为寇。

家里没矿工的,便拍手称快,恨死半年来山匪烧杀抢劫无恶不作。

就算是被官府逼迫上梁山,那也不能反过来欺负百姓啊。日子都不好过,数千男丁躲在山上啃草皮吗?

肯定没少抢百姓口粮活命。

躲命就躲命,还趁机抢活命口粮,这就是山匪。

可千万别放出来,好好关一把洗刷下山匪戾气。

那几个京商也摸不准其中局势,到底要杀多少山匪?以儆效尤震慑那些“有前科”的矿工?

如果矿工杀完了,那他们找谁来开矿?

几个京商聚集在一起琢磨,最后利用二皇子手谕,和闻登州防务军将领疏通了关系。

那将领名叫叶大礼,是新换上来的;但也深谙官商之道,只是忌讳顾凛柏还镇守在闻登州。

不过,他是本地人,比那些朝廷空降轮防的将领多些人情味。这次闻登州彻底剿匪后,闻登州势必要裁撤一些兵员。朝廷不养闲兵,怎么妥善安置将士是一件头疼的大事。

这几个京商找他来疏通关系,要世子爷放了矿工,这他可没权限。

但他脑子也聪明,就给几个京商说,矿工没有没关系,他这有身经百炼的将士,保管比矿工还管用。

那三个京商一合计,想也是这么个理,便不再执着于那批矿工,转而收了退伍将士。

但矿工是有了,骨干工匠还没影子,一个个都被关押在牢房里。

镶长辨察矿脉是开矿成败最重要的关键。炉长负责冶炼火候,炉膛火色和炉烟变化都至关重要影响炼铜效果。

铜长负责矿内的开采和采矿安全,没有十足的经验,极可能导致塌矿埋人。炭长需要原料供应,要是铜矿开起来,每天需要烧炭近千斤。

京商等了没几天后,终于等到牢房放人了。

可挨家挨户去拜访的时候,一个个都碰了一鼻子灰,家家走空。

“七长治厂”的镶长、炭长等人此时都在宴绯雪的大厅。

一个个提着礼信相约上门拜访,感谢宴绯雪把他们捞出来。

宴绯雪自知手段不光彩,却也并不自我非议,只是在待人接物上更加礼遇几人。

石善文当初只抱着一丝希望求宴绯雪的;毕竟放他一个,可能已经消耗了宴绯雪在世子那里的人情。

此时再去求宴绯雪放所有矿工,这简直异想天开。

但他们开矿钻山洞的兄弟都是生死过命情谊,断然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砍头。

他厚着脸皮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微弱希冀找到宴绯雪,哪知道宴绯雪只是迟疑了下,而后说自己五天后给结果。

焦躁的五天格外漫长,家家户户都祈求这个好消息。

不过他们没有煎熬五天,在第二天就放出来了。

一放出来,石善文就带着六个厂长来找宴绯雪道谢了。

几人刚从牢狱出来,看到官兵就怕。

更别说主动来世子府邸,和那些一个个穿戴盔甲的侍卫说拜访宴绯雪两人了。

就在几人踌躇不前的时候,宴绯雪早就安排好小六在门口候着了。

几人顺利进了世子府邸,到了宴绯雪的院子。

石善文在大厅看到宴绯雪的时候,忍不住下跪给他磕头;宴绯雪受之有愧,嘴巴却说给晚辈下跪,是要折晚辈福气。

这番话,亲近又温和,无疑打消了石善文一行人的拘谨。

他们落座后,丫鬟们端着各种糕点坚果鱼贯而入,茶水还是准备顶好的千山顶。

入口香浓,微微带着点苦涩,余味敦厚绵长,正适合他们这种熬夜提神的矿头。

他们这些厂长,也只是凭手艺吃饭的小富之家,哪能喝到七十两一斤的茶叶。

顿时又受宠若惊,对宴绯雪印象越发好起来了。

至于白微澜,宴绯雪把他打发走了。要是白微澜在这里,他怕气氛话头热起不来。

宴绯雪和几人聊天拉家常,先从家长里短切入,而后聊城内大环境,最后又扯到了铜矿上。

闻登州局势不景气,百姓都窝着一肚子火,更别说这几个重点通缉的矿头了。

话头越聊越热,最后即使说到铜矿,宴绯雪也照样能接住话头。

宴绯雪道,“我翻阅古籍,发现有的朝代铜钱里铜少铅多,每千钱用铜三斤十四两,铅一斤八两,锡八两……1”

石善文惊讶宴绯雪知道如此细致,便开口解释是因为冶炼方法不同。

他尽量说的通俗易懂,但宴绯雪每个话头都能接住,还聊起了采铜相关的话头。

什么火烧水泼法、凿眼射水法、打眼爆破法等等都有涉猎。

宴绯雪看书看得一知半解,但石善文一说,他立马就能反应过来说的是什么。

聊下来一通,也知道各种方法优劣在哪儿,遇到成色不同的铜矿如何选择。

这些矿头一聊到自己吃饭的手艺,一个个侃侃而谈,但最后纷纷佩服起宴绯雪的博学。

宴绯雪说自己半桶水瞎晃,只是趁此机会向各位前辈学习取经。

还说,听闻石善文辨察矿脉的本事一绝,像是中医望闻问切一般,仅仅凭借矿石燃烧气味就能辨察。

石善文世代手艺传家,加之本人确实天赋了得,七厂长都以他为尊。

他摆手笑道,“只不过是熟能生巧,拿勘测山矿来说,先审别山势,最好是重峦叠嶂、重关紧锁……还得辅以阴阳五行,铜矿埋在地下,贵阴忌阳,贵藏忌露……然后寻找苗引也就是伴生的花草树木,花瓣颜色往往是蓝色或者紫红色……找到矿石后观察煅烧出的颜色,一般认为红火为铜光。”

宴绯雪认真听着,而一脸崇敬道,“听石前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石善文谦虚道,“哪里哪里,几句窍门谁都懂。”

宴绯雪道,“这听着轻松易懂,可要是没有天赋和经年累月的经验,即使听懂了那也是按图索骥,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然,城内近万人工匠中,为何就几位名气最响亮呢。”

宴绯雪这话说的石善文几人脸色十分舒心,脸露慈祥的笑意。

他们一个个年近半百,手底下徒子徒孙无数,教了几年都没和宴绯雪聊的畅快合拍。

还有一些自大自满倨傲天赋的年轻人,一听他说的这些诀窍很是简单,没有最初想的那么复杂,还嗤之以鼻说镶长也不是那么难。

一百两一年的工钱,换做他也能拿。

毫无遮掩坦露教学,结果旁人却说听着很简单,要学几十年?讽刺他不堪大用。

就算没那徒弟那么白眼狼行径,换做一个平常人怕也觉得听起来很容易,觉得人人都能做。

但宴绯雪的反应,给足了他们应有的尊重和对这个行当的敬重和敬畏。

百工者贱,他们这些工匠手艺人无疑遇见最好的伯乐,得到最高的嘉奖。

不过石善文高兴一会儿后,脸上笑意便逐渐消失了。

现在朝廷是真的严禁铜矿,他不仅一身本事无处施展,更重要的是如何养家糊口。

不仅他有这个烦忧,数千近万的矿工也是如此忧虑。

总不能再次落草为寇,放出来前就被牢头敲打震慑一番,也都没了干山匪的心思。

田产荒废,开荒是要开荒,只是前三年没有收成。

开荒不仅仅是根除树根杂草,还要把草籽肥田,大块大块的犁翻埋在地里沤肥,这样搞个三年,情况好的话,第四年才开始有收成。

宴绯雪自然知道几人脸色忧虑的什么,于是他顺着话头提起了重开铜矿的打算。

众人先是心头一震,面色一喜,但随即紧张灰败了下来。

刚刚经过九死一生的逃命,可不敢冒杀头之罪再干了。

宴绯雪笑道,当然是等朝廷开禁铜矿,到时候再请诸位携手共创盛举。

几人将信将疑,但想着他和世子关系匪浅,便也对他话信了七成。

最后,宴绯雪趁热打铁,签订了契书。给石善文开出了一千两的年俸,其他几个矿头都是七百两。

这简直震惊这些老矿头。

他们每年挖矿产出,价值数十万贯的铜钱。但是石善文只年俸一百两。其他几人都是大几十两。

石善文几人面面相觑只以为自己听岔了,但宴绯雪给出的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几人当即表示鞠躬尽瘁定要冶炼出铜来,报答宴绯雪的知遇之恩。

几人聊的越发热络,甚至恨不得立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七个厂长都经验丰富,班底矿人都一呼百应,别说宴绯雪还对他们有恩。

他们当即商定在哪里选址,设立矿洞;既要保证距离锡矿锌矿不远的位置,又要考虑山林烧出的炭火品质,最后运输脚费成本等等,每条逐一敲定。

宴绯雪见他们热情高涨,最后催了他们三次开席吃饭,他们才从激烈的争论声中回神。

这一帮七个异性兄弟各个脾性不一样,虽然都以石善文为老大,但涉及自己复杂部分活计的时候,难免争得面红耳赤。

一时间都忘记这是在宴绯雪家里做客,还以为是在矿山里。顿时纷纷觉得不好意思。

宴绯雪笑道,争论就是反复辩证推敲,这样出纰漏的细节就会大大减少。

石善文没忍住笑道,“东家少年英才,处事周到妥帖,旁人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的。”

宴绯雪道,“这没有什么学不学的会,不过是看到你们几位前辈由心而发,三百六行行出状元,前辈们就是其中翘楚令晚辈佩服。”

“哈哈哈哈……”

几个中年男人爽朗大笑,半年多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对宴绯雪不仅仅是东家的尊敬,还有对晚辈的一种惜才和赞赏。

白微澜还没走近院子,就听见屋里满堂大笑。

又骄傲又酸涩。

聊差不多就得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有事情拿不下的。

正当白微澜准备进院子的时候,一旁小四拦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