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3章 胡四姐(第2页)

!刚调好颜料,窗外忽传来阿绣清脆的喊声:“沈公子!沈公子在吗?

沈青崖忙放下笔,开门迎出。只见阿绣挎着个小巧的竹篮,站在院门外,笑盈盈地道:“公子,我家小姐说,今日得了几样新鲜的时令小菜,还有一坛自家酿的梅子酒,新启封的,滋味正好。感念公子常以丹青妙笔相赠,无以为报,特备下几样粗陋小菜,请公子移步‘寄庐’,共尝新酒,权当…谢过公子画上那株老梅的盛情。”她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显然最后一句是她自己加的。

沈青崖闻言,心头一阵悸动,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终于…要见到她了么?这些日子的神交,早已让他对这位只闻其声、偶见其影的胡四姐充满了好奇与倾慕。他强自按下心头的波澜,面上维持着平静,拱手道:“四小姐太客气了。青崖愧不敢当。既蒙相邀,敢不从命?请阿绣姑娘稍候片刻,容我换身衣裳。”

他匆匆回屋,换了件半新的青色直裰,又将鬓角梳理整齐,对镜自照,虽仍显清瘦,倒也清爽利落。这才随阿绣出了门。

雨早已停了多日,暮春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栀子与泥土混合的温润气息。短短几步路,沈青崖的心跳却如同擂鼓。推开“寄庐”那扇乌漆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小院比沈青崖的住处稍大,却更显精致雅洁。青砖墁地,一尘不染。墙角数竿翠竹挺拔修长,竹叶青翠欲滴。院中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累累垂垂的淡紫色花穗如同一片流动的云霞,散发出甜而不腻的芬芳。一架小巧的葡萄藤沿着竹架攀援,新叶嫩绿可爱。一架石桌石凳置于紫藤花架之下,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菜肴:一碟碧莹莹的清炒莼菜,一碟油亮亮的酱汁茭白,一碟粉嫩嫩的虾仁炒莲藕,还有一碟金黄酥脆的炸小鱼。桌角放着一个素白瓷坛,坛口泥封已去,散发出清冽诱人的梅子酒香。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桌旁,紫藤花影里,亭亭玉立的胡四姐。

她今日未着素衣,换了一身天水碧的罗衫,衣料轻薄柔软,如水般贴合着她窈窕的身段。衫子上用银线绣着疏疏落落的折枝玉兰,雅致非常。如云乌发松松绾了个随云髻,只斜簪了一支白玉雕琢的玉兰花簪,簪头几点花蕊,用细如毫发的金丝点缀,精巧绝伦。她正俯身整理着桌上的杯箸,侧脸线条柔和秀美,肤色在暮色里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泛着温润的光泽。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沈青崖只觉得呼吸一窒。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瞳仁并非纯黑,而是带着一种清透的琥珀色泽,如同最纯净的蜜糖,又似蕴藏了千年古潭的幽深。眼波流转间,清澈见底,却又仿佛蕴着江南三月迷蒙的烟水,温柔得能将人溺毙。眼神沉静,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与淡淡的疏离,然而在看向他时,那疏离如薄冰消融,漾起一丝真切的、带着些许羞涩的暖意。她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清浅的弧度,无声地道了一句:“沈公子。”

没有多余的话语,这一眼,已胜过千言万语。¢微·趣~暁~税- ^追·蕞¢新_璋.节?沈青崖心头那幅由声音和朦胧影像拼凑的图画,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无比生动。他定了定神,上前深深一揖:“沈青崖,叨扰四小姐了。”

“沈公子不必多礼。”胡四姐的声音响起,如同她奏出的清音,泠泠然,带着玉石般的质感,却比那乐音更添了几分温润的人间气息,“陋室粗茶淡饭,公子不嫌简慢便好。请坐。”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清泉滴落石上。

阿绣早已笑嘻嘻地摆好了杯盏,为二人斟上梅子酒。那酒液呈琥珀色,清澈透亮,倒入杯中,一股混合着梅子酸甜与酒香醇厚的清冽气息便弥漫开来。

三人落座。沈青崖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胡四姐言语温和,态度落落大方,阿绣在一旁活泼地插话,气氛很快便轻松起来。菜肴虽简单,却极尽时令之鲜,烹调得法,清淡可口。那梅子酒更是妙品,入口微酸,继而回甘,清冽爽口,酒意并不浓烈,只觉通体舒坦。

话题自然围绕着书画音律展开。沈青崖谈及自己临摹古画的困惑,胡四姐便轻言细语地点拨几句构图、用墨的关窍,见解精微,每每切中要害。沈青崖如醍醐灌顶。当胡四姐问及他琴艺师承,沈青崖说起幼时母亲教导,后来家道中落,琴艺荒疏,直至近日夜雨相和,才重拾旧趣。胡四姐静静听着,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与了然。

“公子琴音,初闻有萧瑟之意,如秋日寒潭。”她端起酒杯,指尖莹白如玉,“然近日所奏,渐入清空之境,如云开月出,寒潭映星。心境的转变,皆在弦上。”她话语平淡,却一语道破了沈青崖心境的微妙变化。

沈青崖心中震动,由衷赞道:“四小姐于音律一道,造诣精深,青崖望尘莫及。每夜聆听清音,如饮甘露,实乃青崖之幸。”

胡四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如春水初皱:“公子过誉了。音律之道,贵在相知。若非公子心有灵犀,能解弦外之意,四娘的清音,也不过是夜雨中的几声空响罢了。”她顿了顿,目光落向院中那架紫藤,“公子画中的梅,铁骨冰心;院中的紫藤,柔蔓繁花。一刚一柔,皆是天地造

化。音律亦是如此,刚柔并济,方得中和之美。”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她的话语如清风拂过心湖。沈青崖只觉得与她交谈,如沐春风,仿佛积于心中多年的块垒,都在她清泉般的话语和温润的眼波中悄然消融。他看着她说话时低垂的羽睫,看着她唇角噙着的浅淡笑意,看着她偶尔举杯时优雅的手势,心湖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萌动、生长,如同院角那几竿翠竹,遇雨而拔节。

暮色渐浓,紫藤花影婆娑。石桌上杯盘渐空,那坛梅子酒也去了大半。酒意微醺,沈青崖只觉浑身暖洋洋的,连带着看眼前的人,也仿佛笼上了一层柔光。阿绣早已收拾了碗碟下去,院中只余他们二人。

胡四姐双颊染上淡淡的绯红,如同宣纸上晕开的胭脂,更添几分娇艳。她眼波似水,比平日多了几分迷离的潋滟,看向沈青崖时,那温柔的笑意里,也仿佛融进了酒意,带着一丝平日里没有的慵懒与妩媚。

“沈公子,”她声音比平日更软糯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憨,“你看这紫藤…开得可好?”

“极好。”沈青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视线,落在那一串串垂落的紫色花穗上,“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如烟似霞。”

“是啊…”胡四姐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也仿佛带着花香,“花开花落自有时。能在此刻,与公子同坐花下,共饮一杯,便是难得的缘法了。”她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眸深深望进沈青崖眼里,那眸光清澈依旧,却又像藏着无数欲说还休的心事,“四娘漂泊半生,寄居此隅,本以为心如止水…不曾想…”她的话没有说完,只是举起酒杯,对着沈青崖,唇角噙着笑,眼中却似有微光闪动。

沈青崖心头剧震。她话中未尽之意,那眼中流转的情愫,如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堤防。他亦举起杯,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微哑:“青崖亦是。得遇四姐,如暗夜得见星月,荒途逢遇甘泉。此情此景,青崖…此生不忘。”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却点燃了胸中一团炽热的火焰。

胡四姐看着他饮尽,眼中笑意更深,也仰头饮下杯中酒。放下酒杯,她忽然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拂过石桌边缘一朵被风吹落的紫藤花,指尖沾了一点淡紫的花汁。她抬起手,对着朦胧的月光看了看,忽而对着沈青崖,孩子气地一笑:“公子看,像不像染了蔻丹?”

那笑容天真烂漫,带着几分醉后的娇态,与平日清冷的模样判若两人。沈青崖看得心头一热,几乎忍不住想握住那只沾染了花汁的手。然而未等他有所动作,胡四姐已收回手,扶着石桌站起身来,身姿虽有些微晃,却依旧优雅:“夜了…公子…该回去了。阿绣…阿绣…”她唤了两声,声音渐低,带着浓浓的倦意。

阿绣闻声从屋内跑出,忙扶住自家小姐,对着沈青崖歉然一笑:“公子,小姐有些醉了,我扶她进去歇息。公子慢走。”说着,便半扶半抱着胡四姐向屋内走去。

胡四姐倚在阿绣肩头,回头望了沈青崖一眼。那一眼,眸光迷离,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唇边一个极淡、极柔、带着无尽眷恋与不舍的微笑。

沈青崖独自站在紫藤花架下,望着那扇轻轻合拢的房门,心中百感交集。方才花下对酌,她迷离的眼波,娇憨的笑语,还有那未尽的言语、不舍的回眸…点点滴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心版。晚风拂过,紫藤花穗摇曳,暗香浮动。他深吸一口气,胸中那团炽热的火焰不仅未熄,反而燃烧得更加汹涌。他知道,有些东西,已悄然不同了。

自此,沈青崖与胡四姐之间那层无形的薄纱彻底揭去。他不再只是夜半听音的邻居,成了“寄庐”的常客。白日里,他常携新作的诗画前来讨教。胡四姐于书画鉴赏眼光极高,往往寥寥数语,便能点出他画中气韵的滞涩之处,或是诗里字句的未谐之音,令沈青崖受益匪浅。她的书房布置得极为雅致,靠墙一排书架上多是些诗词曲谱、画论杂记,也有些珍本古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与樟脑气息。窗下置一长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一方端砚,墨色如漆,几支紫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案头常供着时令鲜花,或是插着几枝清雅的菖蒲。

沈青崖最爱看她作画。她作画时神情专注,眉目低垂,纤长的手指执着画笔,如同拈花。笔下流出的并非工细繁复的工笔,而是逸笔草草的写意。有时是几竿疏竹,有时是几朵墨荷,有时只是一块奇石、一弯冷月。墨色浓淡相宜,笔意疏朗空灵,画境高远,自有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之气。沈青崖每每看得心驰神往,只觉她的画与她的人一般,清到极致,也美到极致。

两人谈诗论画,品茗弈棋,时光在紫藤花影与翰墨书香中静静流淌。沈青崖发现胡四姐学识之渊博远超他的想象,不仅于琴棋书画造诣精深,对星象医卜、草木虫鱼亦颇有涉猎,言谈间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却又毫无炫耀之意,只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她似乎偏爱一切清冷孤高之物,爱梅的傲雪,爱兰的幽谷,爱竹的劲节,爱菊的凌霜。谈及世事,她眼中常有洞悉人情的

了然,却又带着几分疏离的悲悯。

沈青崖也渐渐知晓了一些她的事。她自言是北地人氏,家中原也是书香门第,后因故零落,父母早亡,只余她一人带着忠仆阿绣,辗转流离,最后才在这江南一隅觅得这处“寄庐”暂居,图个清净。言语间对过往轻描淡写,但沈青崖总能从她偶尔失神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深藏的、如烟似雾的哀愁。他心疼她的遭遇,更敬重她在颠沛流离中仍能保持这份冰雪般的澄澈与孤高。

一次午后,阿绣烹了上好的龙井,两人在紫藤架下对坐品茗。胡四姐心情似乎格外好,谈兴甚浓。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精怪志异上。沈青崖说起幼时听过的狐仙报恩故事,笑道:“世人皆言狐仙幻化人形,多是为了报恩或了却尘缘,不知真假。”

胡四姐闻言,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垂眸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汤,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沉默了片刻,她才抬起眼,琥珀色的眸子直视着沈青崖,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淡的笑意,问道:“若真有狐仙,公子…怕是不怕?”

她的目光清澈坦荡,却又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紧张。

沈青崖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道:“有何可怕?若论心性,世间披着人皮、行禽兽之事的魑魅魍魉还少么?若真有狐仙,如四姐这般钟灵毓秀、心地澄明者,只怕是狐亦胜人。青崖敬之慕之尚且不及,何惧之有?”他话语真诚,目光坦然。

胡四姐定定地看着他,那双清透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漾起一层温暖而明亮的水光。她唇角那抹淡笑渐渐加深,如同初阳融化了冰面上的最后一缕寒气,绽放出令人心颤的温柔。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轻轻呷了一口茶,那袅袅升腾的水汽,似乎模糊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晶莹。

夏至过后,天气愈发闷热。这日午后,天空阴沉得如同倒扣的铅盆,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院中翠竹的叶子都蔫蔫地垂着。沈青崖正在“寄庐”书房中与胡四姐对弈,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天气,怕是要有大雨。”沈青崖执白子,落下一枚,看着窗外沉沉的天空道。

胡四姐拈着一枚黑子,指尖莹白,闻言也望向窗外,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忧虑:“嗯,看这云气,雨势怕是不小。”她沉吟片刻,将黑子落下,“公子棋力精进,这局怕是要输了。”

沈青崖仔细一看棋局,果然自己一条大龙已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不由失笑:“四姐棋高一着,青崖甘拜下风。”

话音未落,天际猛地一亮,一道刺目的、扭曲的银蛇撕裂了浓重的铅灰色天幕!紧接着,“喀嚓——!!!”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劈开的巨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那雷声如此之近,如此之暴烈,整个小院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

“啊!”胡四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手中拈着的一枚棋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将几颗棋子撞得散乱。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方才弈棋时的从容优雅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狂风骤雨中飘零的落叶,充满了极致的惊惧和无助。她那双总是清澈沉静的琥珀色眼眸,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四姐!”沈青崖大惊失色,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靠近安抚。

就在这时,更骇人的一幕发生了!

在窗外骤然亮起的惨白电光映照下,沈青崖清晰地看到,胡四姐剧烈颤抖的身体周围,空气仿佛水波般剧烈地扭曲、荡漾!她头顶乌黑的发髻间,那支白玉兰簪旁,竟诡异地、无声无息地探出了两只毛茸茸的、尖尖的耳朵!那耳朵覆盖着雪白无瑕的绒毛,耳廓内侧透着淡淡的粉色,此刻正因极度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同时,在她身后,那袭天水碧的罗衫下摆处,一条蓬松硕大、洁白如雪的狐尾虚影,如同受惊般猛地炸开、绷直!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在下一瞬的电光熄灭、雷声滚过的间隙便消失无踪,但沈青崖确信自己看得真真切切!

电光隐去,雷声隆隆滚向远方。书房内光线昏暗,胡四姐依旧维持着双手撑桌、瑟瑟发抖的姿势,脸色惨白,惊魂未定。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狐耳与狐尾,仿佛只是雷光造成的幻觉。

沈青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震惊、茫然、难以置信……无数情绪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狐耳…狐尾…那惊惧之下无法控制的异象…阿绣那日的话语…胡四姐谈论狐仙时异样的神情…所有零碎的片段在这一刻电光石火般串联起来!一个清晰而骇人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胡四姐…她…她不是人?!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比方才那记炸雷更让他心神俱震!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看着她眼中尚未褪去的巨大恐惧,看着她单薄身体无助的颤抖…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遍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