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3章 死亡的信使(第2页)
南诏主将蒙舍龙,身形如铁塔,裹着一件湿漉漉、散发着浓重野兽膻味的黑色兽皮大氅。
他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劈至嘴角的狰狞刀疤,在昏黄油灯下如同活过来的蜈蚣,更显凶悍暴戾。
他毫不客气地一脚踏在胡凳上,蒲扇般的大手“砰”地一声重重拍在硬木桌案上,震得杯盏乱跳,操着生硬而粗嘎的官话咆哮:“张将军!我蒙舍龙带着南诏最勇猛的战士,翻山越岭来帮你打仗!昨夜一战,我的勇士折损过半!尸骨都找不回来!这账,怎么算?!”
他布满血丝的铜铃大眼死死盯住张玉祥,贪婪而强硬,如同盯上了猎物的饿虎,“粮!立刻!双倍的粮草!还有抚恤的金子!要足!要快!不然,我的勇士们饿着肚子,可没力气替你守城!他们的鬼魂,会回来找你!”
话音刚落,另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响起:“哼!”
蜀将杨成乐,身着一套明光锃亮、装饰繁复的华丽明光铠,那是杨国忠亲军的标志。
他面色苍白阴鸷,狭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眼神里充满了倨傲与毫不掩饰的鄙夷。
他慢条斯理地踱到张玉祥面前,声音尖细,如同毒蛇吐信:“张玉祥!昨夜大好局面,稳守即可,你偏要贪功冒进,葬送全局!若非你指挥失当,急于求成,何至于此?杨相爷命我率精兵前来助你,是信任!是恩典!如今损兵折将,叫我如何向相爷交代?!”
他微微俯身,一股阴冷的气息压迫着张玉祥,“识相的,立刻修书一封,言明此败全因你刚愎自用、轻敌冒进,与我杨成乐和蒙舍龙将军毫无干系!字里行间,要写清楚你的罪责!”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否则……哼,待相爷降罪下来,莫怪本将……不讲情面!到时,只怕你这刺史之位,连同项上人头,都未必保得住!”
张玉祥只觉得一股灼热的血气“轰”地一声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
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皮肉里,几乎要抠出血来!
他堂堂朝廷正印刺史,封疆大吏,竟被杨国忠的一条鹰犬和一个化外蛮夷如此当众羞辱逼迫!
奇耻大辱!
然而,杨国忠那张权倾朝野、睚眦必报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再想到如今城中这风雨飘摇、人心离散的局面,自己已是孤立无援……满腔的怒火和杀意,只能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生生咽下!喉间一股浓烈的腥甜涌上,又被他强行压回腹中。
“粮草……”张玉祥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本官……自会……尽力筹措。抚恤金……数目巨大,容……容后再议。”
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蒙舍龙和杨成乐,最后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那深不见底的怨毒与杀机,“至于杨相那里……本官……自会……具实上奏,说明……情况。”
妥协,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但这刻骨铭心的屈辱,如同最恶毒的种子,已在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深深扎根,疯狂滋长,只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就在这帅府内乌烟瘴气、三方各怀鬼胎、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之时,天色终于艰难地透出一丝灰白。
“报——!!!将军!大事不好!”一个浑身泥水、连滚带爬的斥候如同丧家之犬般冲上北城楼,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死寂,“敌军……敌军主力!已至城外!黑压压……无边无际!”
张玉祥、蒙舍龙、杨成乐以及一众将佐闻讯,脸色剧变,再也顾不得彼此间的龃龉,慌忙涌上北城楼的最高处。
冰冷的雨丝依旧连绵不绝地飘洒,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视线不甚清晰。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投向城北那片广袤的原野时,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只见利州城北方的地平线上,一支沉默的军队如同从地狱深渊涌出的黑色铁流,无边无际,肃杀森严。
他们踏着被雨水浸润的泥泞大地,以无可阻挡的气势,在迷蒙的雨幕中缓缓展开阵型,最终凝固成一片令人绝望的钢铁森林。
最前方,是如铜墙铁壁般推进的重甲步兵方阵。士兵们身披厚重的札甲,头戴只露出冰冷目光的铁盔,手中的长柄战斧或斩马刀斜指地面,寒光在雨水中若隐若现,每一步踏下,都仿佛让大地微微震颤。
其后,是密密麻麻、如同钢铁刺猬般的长矛方阵。
密集如林的长矛斜指向天,锋锐的矛尖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星,构成一片死亡荆棘。
长矛方阵之后,是引弓待发的强弩手。
冰冷的弩机已经上弦,闪着幽光的弩箭对准了城头,那沉默的张力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悸。
两翼,剽悍的轻骑兵如同幽灵般在雨雾中无声地游弋,马蹄裹着湿泥,动作迅捷而诡秘,封锁着一切可能的缝隙。
一面巨大的、玄黑色的“张”字帅旗,在风雨中猎猎狂舞,如同宣示胜利与死亡的图腾。
旗下,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松的张巡,正凝望着这座他志在必得的坚城。
他并未刻意散发气势,但整个数万人的庞大军阵,却散发着一种经历过无数次血与火淬炼后的、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以及一种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必胜信念。
这股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无孔不入地渗透过雨幕,狠狠地压在每一个城头守军的心口!
城上守军,无论是本地的利州兵、蜀中杨成乐的骄兵,还是南诏蒙舍龙的悍卒,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昨夜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恐怖爆炸声,那瞬间撕裂黑暗、将无数勇猛同伴化为焦炭的刺目强光,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每个人的脑海,带来深入骨髓的战栗。
他们下意识地互相张望,眼神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源自未知的深深恐惧和茫然——那到底是什么?
是天神的震怒?是妖道的邪法?裴徽的军队,怎会掌握如此超越常理、如同鬼神般的力量?!
张玉祥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悸和翻腾的气血,他知道,此刻若不能稳住军心,万事皆休!
他猛地踏前一步,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深吸一口饱含雨腥和恐惧味道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洪亮如钟,却难以抑制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对着城头密密麻麻、眼神惊恐的将士们吼道:
“将士们!休要被城外敌军的虚张声势所慑!看看我们脚下!”他用力跺了跺坚实的城墙,“利州城!墙高五丈,池阔三丈!城砖皆用米浆混合石灰夯实,坚不可摧!粮仓充盈,足支一年!军械堆积如山!此城之固,纵有十万大军,一年半载也休想撼动分毫!城外敌军,不过区区四万余众,远道而来,已是强弩之末,能奈我何?!”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传播,试图点燃守军心中那摇摇欲坠的希望之火:
“我等只需上下一心,据城死守!坚守一月?不!只需坚守半月!仅仅半月!成都府杨相爷必会派遣精锐援军,星夜兼程,火速来救!到时,我等里应外合,夹击之下,城下之敌,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功勋!富贵!唾手可得!挺住!为了家国,为了生路,挺住——!”
他的话语激昂,带着煽动性,城头上一些士兵的眼神似乎亮起了一点微光,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然而,就在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余音未绝,众人心弦稍松未紧的刹那——
“呱——!!!”
一声嘶哑、凄厉、仿佛饱含着不祥与死亡的乌鸦啼鸣,如同淬毒的匕首,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划破了迷蒙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