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章 人性与亲情的较量(第2页)
厅堂里静得可怕,只有筷子偶尔触碰碗沿的轻响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气氛比往日更加沉闷压抑,连空气都仿佛凝滞成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酒壶里是寡淡的村酿,散发着微酸的、不甚醇厚的酒气,更添了几分萧索。
她的手指微微发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每一次抬眼看向父亲那刀削斧劈般冷硬的侧脸,心脏都像被无形的手攥紧。
她知道丈夫元载此行的目的,更知道这平静下的暗流汹涌。
她夹起一片薄薄的酱肉,想放到元载碗中,指尖却不受控制地一颤,肉片滑落在桌面上。
她慌忙低头去捡,耳根瞬间烧得通红。
元载率先打破沉默。
他端起面前那只同样粗陋的陶杯,杯中浑浊的酒液映着摇曳的灯火。
他恭敬地对王忠嗣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岳父大人,天寒风疾,小婿敬您一杯,暖暖身子。”
他并未等待回应,仿佛只是完成一个必要的仪式,自顾浅浅抿了一口那淡薄的酒液。
放下酒杯时,他脸上的恭敬稍稍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忧思的神情,眉头微蹙,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间。
“岳父大人,”元载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近日长安城表面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涌动,颇不太平。小婿在朝中行走,听闻诸多令人忧心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啊。”
他刻意停顿,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王忠嗣的反应。
王忠嗣眼皮微垂,仿佛完全沉浸在眼前这箸小白菜里。
他夹起菜,送入口中,咀嚼得异常缓慢而用力,腮帮的肌肉微微鼓动,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又像是在用这机械的动作压抑着什么。
对元载的话,他置若罔闻,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偏移半分。
元载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面上依旧忧国忧民。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字字清晰,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军报:“安西高仙芝,仗着天高皇帝远,厉兵秣马,扩军备战,其麾下胡兵比例已远超朝廷规制!言语间对殿下多有不敬,甚至纵容部下称其为‘安西王’,俨然以西域之主自居!此等狼子野心,路人皆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韫秀煞白的脸,又落回王忠嗣毫无波澜的脸上:“幽州韩休琳,更是变本加厉!此人暗中与当地卢氏和胡人勾结,卢氏子弟充斥其牙军,军令几出卢门!更截留赋税,私铸兵甲,其意欲割据一方,自立门户之心,昭然若揭!”
王韫秀的手猛地一抖,筷子差点脱手。
她下意识地看向丈夫,元载却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元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然则,最可恨者,莫过于那杨国忠余孽!此獠扶持延王在蜀地公然称王,僭越神器!更指使爪牙鲜于仲通在剑南道南边,以割让姚州、嶲州、戎州三州膏腴之地为饵,勾结南诏蛮王阁罗凤,引狼入室!南诏兵马已频频越境劫掠,蜀地百姓苦不堪言!”
他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毒蛇般的寒意:“更可怕的是,据小婿安插在吐蕃的可靠线报,杨逆甚至暗中遣密使,携带重金珍宝,与吐蕃赞普、回纥叶护等异族勾结!”
“其用心之歹毒,令人发指——欲引虎狼之师入关,借异族之手,消耗殿下根基,甚至……甚至图谋不轨!此乃千古罪人之举!”
“还有那些流散各地的李氏诸王余孽,如永王璘、虢王巨之流,正暗中串联韦氏、杜氏、崔氏等门阀世家,蠢蠢欲动,散布流言,其不臣之心,路人皆见!社稷倾颓,只在旦夕之间啊!”
王忠嗣咀嚼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一下停顿极其短暂,若非全神贯注地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然而,他握着筷子的右手手背上,那如同虬龙盘绕般的青筋瞬间贲起、凸现!
那双低垂的眼帘下,似有雷霆万钧闪过,一股久违的、属于尸山血海中闯出的绝世猛将的凛冽杀伐之气,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几乎要破开他刻意维持的平静躯壳,汹涌而出!
整个膳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连摇曳的灯火都为之一窒!
但,仅仅是一瞬!
那滔天的怒火、刻骨的恨意、以及对国事崩坏的本能反应,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摁回了深渊。
快得让一旁的王韫秀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依旧眼皮不抬,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口中的菜,仿佛元载刚才说的只是邻家丢了一只鸡般无关紧要的琐事。
只有那握得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的筷子,泄露了他内心并非真正的古井无波。
元载将王忠嗣那刹那的异样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他知道,这些话已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这老将军的心上,激起了深潭下汹涌的暗流。
火候到了!
他趁热打铁,语气陡然转为激昂,带着一种为天下请命的悲壮:“值此国难当头、社稷危殆之际,殿下夙夜忧叹,求贤若渴,寝食难安!岳父大人!”
他猛地站起,对着王忠嗣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您一身擎天架海之才,威震华夷之名,乃国之柱石!四镇节度,功勋彪炳,天下谁人不识君?!若能应殿下之邀出山,执掌帅印,统御六军,定能如定海神针,震慑四方宵小,安定百万军心!此乃社稷之福,苍生之幸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充满了对王忠嗣的无限推崇:“殿下对岳父,更是推崇备至,常在左右面前感慨,‘若得王公为帅,胜得雄兵百万’!言及当年岳父用兵之神,治军之严,每每击节赞叹!”
“此等知遇之恩,古今罕有!岳父大人,天下万民,翘首以待!百万将士,盼您如盼甘霖!殿下虚席以待,只等您一诺千金!”
元载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王韫秀知道该自己上场了。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
她放下筷子,双手在桌下紧紧绞着衣角,指节同样泛白。
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求和忧虑,适时地接过了丈夫的话头,如同唱和:“父亲……”
这一声呼唤,带着女儿特有的孺慕和凄惶,“女儿知道……知道您心里苦,有解不开的结。女儿看着您这样,日日沉默,只在菜园里消磨辰光,女儿心里……心里也刀割似的疼……”
她看着父亲依旧毫无反应、仿佛石刻般的脸,心中焦急如焚,声音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哭腔,眼圈迅速泛红,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从眼底深处蔓延开来:“可父亲,您看看这天下!安贼虽灭,但烽烟未熄,遍地疮痍啊!女儿前日去城外慈恩寺上香,沿途所见……流民如蚁,饿殍载道!多少百姓还在流离失所,啼饥号寒?”
“多少孩童衣不蔽体,冻饿而死?殿下雄才大略,一心要匡扶社稷,再造太平盛世,正是最需要父亲您这样德高望重、能服众望的老臣坐镇中枢、稳定大局的时候啊!您……您忍心看这天下继续糜烂下去吗?”
她的话语如同细密的针,试图刺破王忠嗣坚硬的外壳。
见他依旧沉默,王韫秀心中的恐惧陡然放大,声音陡然压低,充满了惶恐,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仿佛想到了极其可怕的后果:“况且……父亲您不出山,军中人心不稳啊!那些骄兵悍将,如高仙芝、韩休琳之流,谁又能真正服膺?谁能压得住阵脚?万一……”
“万一他们真的作乱,或是被杨逆蛊惑,引外族入寇,这刚刚平定的江山,岂不又要陷入血海?父亲,您戎马一生,不就是为了保境安民吗?”
她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看向王忠嗣,抛出了元载教给她的、最具杀伤力、也最诛心的一句,声音带着绝望的哭音:“还有……还有殿下对父亲您的恩情啊!恩同再造!不仅救了您的性命,还救了女儿和元郎,更破格提拔了熊大哥(熊虎中)和冯统领(冯进军)这些您的老部下……这份天恩,重如泰山!”
“我们王家若一味推辞,闭门不出,外人……外人会怎么看?朝堂上那些红眼的小人们会怎么说?”
“他们……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们王家恃功而骄,不识抬举?甚至……甚至揣测父亲您……您心存怨望,对……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女儿……女儿实在害怕啊!”王韫秀终于泣不成声,泪水汹涌而出,“怕连累了元载的仕途,怕……怕耽误了平儿、安儿(外孙名字)他们的前程,怕……怕有朝一日,这闭门谢客的清静日子也保不住,怕……怕大祸临头啊!”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充满了末日般的恐惧。
她提到的“当年之事”,如同一个禁忌的咒语,让整个膳厅的空气瞬间冻结。
“啪嚓!!!”
一声刺耳至极、如同琉璃炸裂般的脆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撕裂了膳厅那令人窒息的沉闷!
王忠嗣手中那只粗瓷酒杯,竟被他灌注了千钧之力、生生捏爆!
锋利的碎瓷片如同最锋利的暗器,深深刺入他布满厚厚老茧、却依然有力的掌心!
鲜红的血液混着浑浊的酒液,如同决堤的溪流,滴滴答答,溅落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迅速洇开成一片刺目惊心的殷红图案!
他猛地抬起头!
须发戟张!那双曾经饱览山河、洞察秋毫、令无数敌人胆寒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一股久违的、属于绝世猛将的、如同实质般的凶悍气势,如同沉睡万载的火山轰然爆发!
无形的压力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膳厅,油灯的火苗被压迫得剧烈摇曳、几欲熄灭,墙壁上巨大的黑影随之疯狂晃动,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钧铅块,沉重得让元载和王韫秀瞬间感到窒息,心脏狂跳不止!
“住口!!!”
王忠嗣的声音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带着千军万马冲锋般的咆哮,震得房梁上的积年老灰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