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孔 作品

第762章 对元载的敲打(第2页)

一次由王维主持、六部堂官齐聚的协调会上,气氛凝重。

巨大的紫宸殿偏厅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

元载再次“积极”献策,声音洪亮,充满了“热忱”与“远见”:

“王尚书,诸位同僚!”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显得格外慷慨激昂,“下官反复思量,新朝肇始,万象更新!登基大典,不仅要彰显陛下赫赫天威,更要昭示天下归心、万民景仰!故此,仅仅长安城内百官观礼,格局稍显不足!当广邀天下名士硕儒、地方耆老宿望、乡贤代表入京观礼!让四海黎庶,皆能通过他们的眼耳,沐浴新朝恩泽,感受陛下如天仁德!此乃凝聚人心、宣扬国威、奠定万世基业之良策啊!”

他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看到万民称颂的景象。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

礼部几位已被元载或明或暗拉拢的官员立刻高声附和:“元尚书高见!”

“此策大善!”“正当如此,方显新朝气象!”

王维端坐主位,眉头微蹙。

这建议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

然而,他瞬间洞悉了其中巨大的陷阱:名册拟定权!

这将是一个编织关系网、安插亲信、收买人心的绝佳机会!

而且,如此庞大的接待工程,耗费巨万,时间紧迫,极易被操控成为中饱私囊的盛宴。

他谨慎开口,声音沉稳,试图泼上一盆现实的冷水:“元尚书提议,立意甚佳,高瞻远瞩。只是……名册如何拟定?标准为何?由谁主持?此其一。”

“”其二,各地贤达入京,沿途驿站接待、车马舟船、入京后的馆驿安置、饮食供给、安全护卫……所费不赀,靡费国库。户部预算已然捉襟见肘。”

“”其三,大典在即,时间紧迫,如此大规模的人员调动,恐难周全,万一途中有所延误或差池,反而不美……”

“王尚书勿忧!” 不等王维说完,元载大手一挥,一副胸有成竹、甘为孺子牛的姿态,将王维的顾虑轻描淡写地拂去,“名册一事,乃重中之重,需熟悉地方、明察贤愚之人操办。”

“本官不才,愿效犬马之劳!兵部执掌天下舆图驿站,对各地山川地理、人物风情、贤达名流最为熟悉!下官定当夙夜匪懈,悉心筛选,确保所邀之人皆是德高望重、名符其实、深孚众望之辈!绝不让一个滥竽充数之徒,玷污了大典盛况!”

他目光炯炯,仿佛已看到那份名单将成为他权力版图的新拼图,里面将塞满他的门生故旧、利益盟友,以及那些收到他暗示、承诺在“关键时刻”为他摇旗呐喊的应声虫。

他顿了顿,不给王维插话的机会,继续“大包大揽”:“至于接待安置、沿途保障,王尚书更无需劳神!此等繁琐庶务,下官亦可协调户部、京兆府、乃至沿途州县,统筹调度,务必使诸位贤达宾至如归,一路顺遂,准时抵京!必不使此等杂务,烦扰王尚书总领全局之心!”

他的话语充满了“体贴”,实则已将最关键的名册拟定权和庞大的接待资源分配权牢牢抓在手中。

然而,元载的杀招紧随其后!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抛出了更致命的一环:

“还有一事,本官思之再三,以为至关重要!”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大典之上,百官朝贺,仅有山呼万岁,略显单薄!当增设‘百官进献贺表’之环节!此环节意义非凡!一则可让百官亲笔书写,表达对新皇的赤诚拥戴、拳拳忠心!二则可借百官之口,将陛下之仁德如天、新朝之气象万千,传颂天下,引导万民舆情,凝聚四海人心!此乃教化之机,舆论之喉舌!然则,贺表内容,关乎新朝体统、陛下威仪,更需字斟句酌,统一口径,方能彰显百官同心同德,上下如一!”

他目光灼灼地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王维脸上,语气斩钉截铁:

“此环节至关重要,不容有失!本官不才,愿毛遂自荐,统筹贺表内容格式,为陛下、为王尚书分此重忧!确保每一份贺表,皆能完美传达圣意,彰显新朝气象!”

此言一出,会场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落针可闻!

掌控贺表内容?

这等于直接掌控了登基大典上最重要的舆论喉舌!

所有官员的“心声”都将经过元载的“润色”与“规范”!这已不是协助,这是赤裸裸地抢夺核心话语权!

王维心头警铃狂震!这已触及底线!

他立刻挺直脊背,声音虽依旧温和,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婉拒道:“元尚书拳拳之心,为国操劳,令人感佩。然则,贺表者,百官心意也。贵在真诚,发自肺腑。若统一措辞,千篇一律,岂非矫揉造作?反失其本真赤诚,更显刻意虚伪,恐为天下笑。此议……”

他目光如电,直视元载,“容后再议。最终如何,陛下……或另有圣裁。”

他再次祭出“陛下”这面大旗,艰难而果断地挡下了元载这近乎逼宫的夺权企图。

王维能清晰地感觉到,元载脸上那热忱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和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稍纵即逝。

会议在一种极度尴尬和紧绷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

……

与三省六部文官们暗流汹涌的角力截然不同,宫禁深处,弥漫着另一种肃杀、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金吾卫大将军郭千里与龙武军中郎将严武,如同两尊沉默而坚硬的铁塔,日夜不息地穿梭于宫苑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金砖或石板路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回响,与铠甲鳞片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独特的、象征着铁血与纪律的韵律。

他们亲自巡查每一处宫门、角楼、深邃的廊道、幽暗的夹巷。

手指抚过冰冷粗糙的砖石,检查着岗哨的位置是否隐蔽又视野开阔,弩机的机括是否润滑灵敏,火把的油脂是否充足、亮度是否足够驱散最深沉的夜色。

空气中弥漫着铁器特有的冷冽锈味、皮革经汗水浸润后的微腥,以及士兵们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紧张与警惕的气息。

“此处!视野有死角!增派一组暗哨!要机灵的!” 严武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他指着太极殿侧翼一处被巨大蟠龙柱阴影笼罩的角落,眼神锐利如鹰。

“喏!” 身后校尉凛然应命,迅速转身布置。

郭千里则更关注细节,他如同最挑剔的工匠,审视着御道两旁:“登基当日,甲士间距再缩小半步!盾牌边缘必须严丝合缝!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钻过去!任何可疑人等,哪怕一只鸟飞得低了点,也得给我死死盯住!记住,你们的刀,出鞘就要见血!”

他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汉白玉雕琢的栏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眼神中的杀伐之气让周围的士兵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对他们而言,大典的华丽、文官的权谋、诗词的华美都是浮云。

安全护卫,才是浸透了鲜血与责任、关乎身家性命和帝国存续的核心。

一丝一毫的差池,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带来灭顶之灾。

他们无暇也无心顾及文官们的弯弯绕绕,全部的精力都凝聚在手中的刀剑、腰间的令牌和肩上千钧的重担之上。

而此刻,在靠近翰林院、相对幽静的麟德殿旁的“清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仿佛与外面紧绷的世界隔绝。

李白(字太白)宽袍大袖,衣襟微敞,发髻早已松散,几缕乌发散落额前。

他赤着双足,在光洁冰凉的金砖地上来回踱步,如同踩在云端。

宽大的袍袖随着他激昂的动作猎猎生风。

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铺着雪白如练的上等宣纸,墨迹淋漓酣畅,浓郁的酒香在空气中肆意弥漫,几乎盖过了熏炉里飘出的淡雅檀香。

“哈哈哈!妙!妙极!‘九霄龙吟开新宇,五色云车降紫宸’!神来之笔!当浮一大白!” 他猛地停下脚步,仰天大笑,声震屋瓦,抓起案头那只硕大的青玉酒壶,仰头便是一阵豪饮。

琥珀色的美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顺着他线条刚毅的下颌流淌,浸湿了胸前的衣襟,留下深色的酒渍,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燃烧的创作火焰。

对于元载的暗中运作、王维的疲惫周旋、严武的如临大敌,他全然不察,或者说,他那颗被巨大的创作激情和“得遇明主”的狂喜彻底点燃的心,根本不屑于去理会这些“俗务”。

他觉得自己终于攀上了人生的巅峰,找到了真正的归宿,满腔的才华即将在这开天辟地的盛典上喷薄而出!

一首又一首气势磅礴、辞藻瑰丽的《新皇登基颂》、《奉天命歌》、《圣德威服四夷赋》从他饱蘸浓墨的笔下倾泻而出,文不加点,字字珠玑,仿佛有神助。

他时而伏案疾书,力透纸背;时而掷笔长啸,声遏行云;时而醉眼朦胧,对着墙上悬挂的宝剑喃喃自语,仿佛在与上古的剑仙对话。

然而,他这种不拘小节、惊世骇俗的狂放——在宫禁重地高声吟哦、醉酒后披发跣足、甚至拉着偶然路过的宫娥大谈海外仙山与剑道至理——早已落入了那些谨守礼法、心怀叵测的官员眼中(尤其是被元载暗示过或本就嫉恨其才华与恩宠的人)。

低语如同毒蔓,在暗处悄然滋生:“成何体统!宫闱之内,披头散发,赤足狂奔,视礼法为何物?”

“狂徒!醉后胡言,竟敢妄议仙道,蛊惑宫人,其心可诛!”

“不过是仗着陛下宠信,如此嚣张!登基大典何等庄严,岂容此等狂悖之徒玷污!”

但这些充满恶意的低语,却因李太白深受裴徽宠爱,且身负贴身护卫之责(虽形同虚设),无人敢公开弹劾,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发酵、酝酿。

……

甘露殿,帝国权力的核心。

高高的蟠龙御座上,裴徽正披阅着堆积如山的奏章。

殿内焚着清冽悠远的龙涎香,数盏巨大的宫灯将殿堂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他年轻却已蕴涵着无上威严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巨大的云海腾龙屏风上,宛如一条盘踞九霄、静观风云的苍龙。

殿外隐约传来的喧嚣——官吏的呼喊、工匠的劳作、车马的辚辚——以及严庄通过隐秘渠道递上来的、关于中枢各部筹备进展及其中暗流涌动的密报(其中详细记录了元载的名单操作、心腹密会、流程之争,王维的勉力支撑与妥协,严武的巡查布防,李白的狂态,甚至杜黄裳某些意味深长的沉默),都如同涓涓细流,清晰无误地汇入他耳中,映入他深邃如寒潭的眼眸。

元载的野心勃勃、四处安插、拉拢打压;

严武的刚直不阿、一丝不苟;

杜黄裳年纪轻轻却表现出的阴鸷深沉、冷眼旁观、以及似乎也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培植着属于自己的力量;

王维的勉力支撑、疲惫不堪、在各方夹缝中寻求那脆弱平衡的无奈;

李白的才情横溢、狂放不羁、浑然不觉自己正身处权力漩涡的中心……

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心思盘算,在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中,都如同掌上观纹,无所遁形。

裴徽放下手中那支象征生杀予夺的朱笔,端起一旁温热的参茶,缓缓呷了一口。

温润的茶香氤氲而起,他年轻的面容在氤氲热气后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茶香入喉,他的思绪却清明如冰,冷静如铁。

“争吧,斗吧。”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水至清则无鱼。

一团和气的朝堂,才是最可怕的坟墓。

元载……你想借机坐大,编织你的罗网?正好。

待江南李璘、蜀地宵小、河北门阀这些心腹大患铲除,天下大定之后,朝廷正需要一只足够肥硕、足够有分量的鸡,来儆示天下那些心怀叵测的猴子!

你做得越多,跳得越高,到时候杀起来,才越能让天下百官心服口服,噤若寒蝉!”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那个沉默阴郁的年轻身影上:“杜黄裳……倒是个宰相的苗子,心思够深,手段够硬。只是这心性……还需好生打磨一番,莫要长偏了,成了下一个元载。”

一丝极淡、近乎冷酷的笑意掠过他的唇角。

“……呵,一个登基大典,好大一个熔炉,好大一块试金石。谁是赤金,谁是顽铁,谁包藏祸心,谁外强中干,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巨大压力下,都会原形毕露。……朕只需冷眼旁观,静待时机,适时落下一子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