芽生于野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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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鹤深抚摸她的脸颊,温柔地问:“你的恩师,不打算带我去见他吗?”

妹宝神情一凝,眼睫顿了顿,很快莞尔笑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梁鹤深掌心一顿:“我……”

房门被轻轻叩响,妹宝低头又吻了下他的嘴唇,起身去开门,然后和门外人一起走了。

梁鹤深闭上眼,但已彻底睡不着。

妹宝的恩师——苏老师,苏鸣。

在6年前魁城小学纵火案中受到极重度烧伤,全身皮肤溃烂程度高达95%,几乎面目全非,耳鼻都变形,声带受损,双目失明,除了学校补贴,阮家还花了数百万去救治他,但因为疤痕挛缩,他瘫痪在床。

那年苏鸣二十四岁,从业两年,大好时光刚扬帆启程,还有一如花似玉的未婚妻,未婚妻怀孕,婚期定在生机勃勃的葱茏之夏。

纵火案发生在春天,苏鸣出院后,一直在疗养院居住,到深秋,未婚妻才来看望他,她打掉了孩子,来跟他告别。

同年冬,苏鸣恢复到可以活动手部关节了,他说想回家看看,妹宝带着护工、保镖,一行人陪他回到家乡,转眼功夫,他喝下整瓶百草枯。

是,人若真心想死,怎么都不可能活。

苏鸣去世了。

纵火案的凶犯是阮家纺织厂的一名工人,家贫,上有一位因中风而瘫痪在床的老父,下有一位因车祸而成植物人的儿子,印证了那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他因多次偷盗被阮家辞退,阮家老爷子念及他的际遇,没有将他的盗窃行为报案处理。

祸根因这份慈悲心深埋,这位工人后来多次潜进纺织厂实施盗窃,由于价值不高,阮老爷子一直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一副价值百万的刺绣作品失窃,阮家终于忍无可忍。

那位工人似乎有所警觉,也似乎彻底崩溃,抛弃了父与子,趁夜逃跑。

刺绣作品最终被追回,但人消失无踪了,平静生活一日一月过去,忽有一天,魁城小学爆炸轰响,火光滔天,那人回来了,带着他的瓦斯罐和杀戮计划。

时值午休,妹宝拉着李银泽,与另外两个学生玩捉迷藏,被困火场。

苏鸣年轻气盛,亦是责任使然,想也没想冲进火场,很快带出了李银泽,再进,救出了妹宝,那时火势已经没办法进人了,消防车还没赶来,他想赌一把,于是掉头进去……

纵火案造成2名学生死亡,16名师生受伤,除了苏鸣,其余15位学生中,还有一男一女两位重度烧伤的受害人,其余包括妹宝在内,都是轻度、中度烧伤,以及踩踏伤、摔伤等。

一位舍己救人的老师,本应歌功颂德,受人敬仰,可后来舆论一边倒,全是骂他的,因为他第二次进的那趟,舍近求远去救了妹宝,而妹宝、阮家,恰是祸起的根源。

网上有人分析,倘若苏鸣第二趟就是救了就近的两位学生,他不会受到极重度烧伤,两位学生也根本不会死。

那样,死的就只是一个妹宝而已。

很经典的铁轨问题。

舆论持续发酵,又有受害学生指出,两位学生之所以会死,就是因为妹宝拉她们玩了捉迷藏,“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却害了那么多的无辜之人,更有人声讨,说苏鸣没有师德,质问他为何舍近求远,是否贪图阮家的钱权富贵。

真正的罪犯隐身了,至少在舆论上,他受到的谴责,远不如受害者受到的那样残酷无情。

一个巨大的巧合悄无声息地酝酿着,命运拨动钟摆,终在六年后敲在了梁鹤深身上,真的很巧,他和苏鸣竟是同年生人,只是苏老师永远二十四岁风华正茂,而梁鹤深的指针还要继续走下去。

他们的经历也十分相似,都是突如其来的人祸,都是义无反顾地回了头。

妹宝一时疏忽,没能守住苏鸣,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再守不住梁鹤深。

时钟拨至小满当日,妹宝的生日,也是她的成人礼,她许下心愿,想去北城,要嫁梁鹤深,她拿出两家誓约,惹阮家老爷子勃然震怒。

妹宝生平第一次如此任性妄为,竟然举刀以死相逼,逼着爷爷打了那通电话。

可是令阮家人惊恐愤怒的是,梁震秋,竟然同意了。

——怎么有脸啊?

自此,阮家的鸡飞狗跳持续到深秋时节,而妹宝心意决绝。

第34章 第34章宿命的摆布

苏鸣不在公墓,而是落叶归根回了他的家乡。

魁城往西的一个小山村,山清水秀,风景怡人,但偏僻,从巧梨沟开车过去,车程要两个小时。

苏鸣已经没有至亲了,他是孤儿,坟茔久不打理,荆棘遍地,荒草丛生,但墓碑的位置很好辨认,妹宝曾在旁边种了六棵桃树。

这个季节,桃花已经开了,满目温柔粉白。

阮福宝和李银泽一人提着把铁锹、锄头越过荒草走进去,先粗略清理坟茔两侧,阮多宝挂鞭炮,点烛拆纸钱,妹宝拎小桶拧帕子擦拭墓碑,分工明确。

阮福宝清理到墓碑前时,抬头看着碑上照片笑了声:“兄弟,杨欢春天生宝宝了,你可得在天上保佑她呀!”

阮多宝叼根烟,一边拆纸

钱一边嘀咕:“那你带大嫂照片了吗?”

阮福宝不解:“我带她照片干嘛?”

阮多宝认真说:“苏老师又不认识大嫂,他怎么保佑她,你不得带过来让他认认脸?”

阮福宝提起锄头,差点没忍住抡下去。

这俩兄弟凑在一起就能唱戏,妹宝早就见怪不怪了,李银泽还觉得好笑,调侃一声:“二哥,你就该改个名。”

“改啥名?你别说,我也觉得我这名字真是太土了。”阮多宝说着就皱起眉,“我也能理解老辈子那个年代不容易,但爷爷,我爸妈,二伯二娘都不是没文化的人啊!”

李银泽抬头瞄他,年纪轻轻这个姿势还瞄出些抬头纹,一本正经地说:“活宝。”

“阮活宝。”

阮福宝哈哈大笑,阮多宝生生被烟呛了下。

三人同时看见,妹宝笑了下。

——终于是笑了。

墓碑擦得一尘不染了,妹宝拿出水果糕点熟肉刀头摆整齐,她每年初一都会早起,就是为了亲自准备祭奠用的贡品。

阮多宝拨动打火机,把纸钱点燃。

滚烫的火光在身侧燃起,灼人的气浪翻滚着。

“对不起啊,苏鸣哥,今年没有您爱吃的绿豆糕,只有核桃酥。”妹宝说着,又拿出酒杯斟酒,浇在泥土上。

阮福宝在旁边接腔:“怪我啊兄弟,忘了买绿豆。”

“我就爱吃核桃酥!”阮多宝说着弯下腰,拿了一块,吃起来,“这味道刚好,妹宝的手艺越来越赞了,不像那个绿豆糕,满嘴渣不说,齁甜,苏鸣,你就当换换口味呗!别生了虫牙,我可没办法给你烧个牙医过去。”

妹宝:“……”

阮福宝:“……”

李银泽:“……”

安静几秒,大家都笑了。

似乎是不约而同想起妹宝第一次做糕点时,苏鸣那个老实巴交的,当了实验小白鼠,一嘴绿豆糕下去,甜得他双眼如死、七窍生烟,阮多宝当场就笑喷了。

他也不想想,平时为了争宠各种孔雀开屏的三位哥哥,怎么能瞪着一盘绿豆糕几乎怂成了王八的模样。

但看着妹宝圆圆亮亮的一双漂亮眼睛,苏鸣不忍让她失望,硬生生吃完了整盘绿豆糕,还强颜欢笑说好吃。

阮福宝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自愧弗如,阮多宝也表示甘拜下风,阮玉宝更是没话说。

姗姗来迟的李银泽看着空盘子嚎啕大哭:“妹宝第一次做的点心呢!说好我第一个吃的!”

四位哥哥都看着这位幸运的冤种,发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那年,妹宝八岁,苏鸣二十岁,也是阮家资助他的第四年。

是缘分,也不是。他成绩优异,年年拿第一,阮家资助了好几个像他这样的孩子,但只有他的情况最特殊,资助他那年,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病故了,苏鸣跟了舅舅,但舅舅并不管他,他在校住读,放假就住阮家。

阮老爷子很喜欢他,因为他聪明懂事,又勤劳本分,是个很特别的软柿子,看着温柔老实,其实八百个心眼子。

阮家三兄弟那时候调皮捣蛋,不服天不服地,偏偏服他这个软柿子,他在阮家能管着三兄弟,督促他们学习,他们也敬他是兄长。

纵火案,舆论质疑苏鸣舍近求远,他无可辩驳,无他,私心而已。

他首先是妹宝的苏鸣哥哥,其次才是别人的苏老师。

苏鸣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至死。

许是风大,许是烟重,阮福宝擦了下眼睛。

香蜡纸烛燃尽,祭拜结束。

阮多宝去车里拿礼物,和阮福宝一起拿去送给苏家的亲戚,他们没办法随时过来这边,坟茔需要有人看顾,这是一个礼数。

每次去送礼,苏家亲戚总会和阮家兄弟拉扯一番,说要回礼,也有攀附意图。

李银泽和妹宝在车里等,等了十来分钟,看来,是两位哥哥又被绊住了脚,一时挣脱不开,这就是妹宝说的“如果顺利”以外的情况。

人有三急,李银泽急得不行,最后忍不住了,还是下车去问村民借厕所,走前嘱咐妹宝千万别下车。

光天化日,还能有什么事,整整六年不得消停?

但妹宝也没想下车,她趴在窗边随便张望,忽然望见了苏鸣家的小房子——她只在送葬时去过一次,是从前想象不出的简陋样子。

现在看到,那个小房子,连屋顶都被风刮了一半走。

妹宝恍惚想起,几位哥哥聊梦想时的场景,她那时候还小,但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大哥说要开辟百亩地的荷塘,二哥说要在港都扬名立万,三哥说要用科技改变世界,他们的梦想很浮夸,但他们很厉害,如今都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只有苏鸣说:“挣钱吧,挣到钱先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

阮家三兄弟很无语,表示不能理解他对修房的执念。

妹宝开门下车,往那幢小房子走去。

苏鸣家的房子地势高,要跨过几亩田坎,再攀一个小坡,沿路有青石板,被疯长的杂草盖住了,高度没过鞋,冰凉的露水很快浸湿裤脚。

泥地湿滑,青石板上也有苔藓,妹宝好几次险些滑倒,但都是有惊无险,就像无声的警告,昭示着冥冥中要发生些什么。

苏鸣——宿命,这个名字酝酿着一种深沉而悲凉的调性,不知道父母为他取名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或许根本就没有联想到这层谐音,也必然联想不到,当一个人的名字太过强势而宏大时,他本身的脆弱和渺小根本不足以压住这份重量。

尤其当他的结局被敲定后,这种混杂着独断偏见的论调更加无懈可击。

妹宝在最后的几步之遥里踟蹰了下,抬头,看见缺了一半的屋顶,看见爬上屋檐的枯藤,看见屋后张牙舞爪的老树,看见院子里露出边缘的石磨盘,垂眸,选择走向宿命。

苏鸣家的小院被他族亲占领,用来养鸡,眼下看着满地都是烂菜叶和粪便,无处落脚。

石磨旁的枯井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着颜色灰败的棉袄和棉裤,一双鞋更是破烂,是那种农村老妇喜欢穿的毛线棉鞋,她长发凌乱、枯槁,松散着遮去半边脸,左手提着一包婴孩衣物,右手边立着一柄镰刀,手掌虚握其上。

她抬起眼睛,一只遮在发帘下,一只暗淡无光,干裂的半边嘴唇拉直,上面翻着死皮,溢着血丝,饶是如此,这干枯颓靡的半张脸仍然算得上漂亮。

四目相对,女人呆滞的眼神猛烈一颤,继而弯唇一笑,声音沙哑:“阮妹宝,好久不见,我竟然忘了今天是大年初一。”

女人抬眼打量四周,好像才发现自己置身于陌生环境,恍然大悟说:“哦对,这是苏老师的家!竟然破败如此,竟然和我一样啊!”

冷冽的寒风带着这句话拂过耳畔时,潮湿的粪便味道亦凶猛来袭,妹宝本能地蹙了下眉。

——绝不是因为看见了女人藏在发帘下的脸。

但两人同时惊慌失措,尤其那个女人,她捂着脸颊骤然起身,与此同时,她身后的枯井里,传来一声喑哑撕裂的啼哭。

妹宝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顾不上害怕,惊呼着跑过去:“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没能唤醒女人的理智和母爱,反而惹她暴怒癫狂,她嘴唇大咧,提起镰刀,在一声大喝下,割裂寒风劈过来。

妹宝慌着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婴儿衣物散落一地,女人一瘸一拐、步步紧逼:“凭什么你还能光鲜亮丽!凭什么你还能安然无恙?”

这种情况,妹宝根本没机会解释什么,女人也不需要听她的解释。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妹宝盯着她,又分出注意力去看她身后的枯井:“童月,你清醒一点!你往井里丢了什么?是——”

女人怒嚎着打断她:“凭什么我伤的是脸,你伤的是背?”话落,又一镰刀带着寒光和泥的土腥味挥下。

妹宝连连后退,手掌碰到石子,就摸起来砸过去。

女人不屑躲藏,甚至被石子砸中额头,还疯狂大笑。

满院鸡飞。

与此同时,枯井里响起一阵嚎啕大哭,似是濒死的小生命感知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拼了全力想要抓住。

仍谁听见那般撕心裂肺的哭泣都无法无动于衷,女人神色一凝,仓促回头,

癫狂情绪似有缓和,亦有迟疑。

妹宝立刻站起,试图抢走她手里的利器,只是这种事对妹宝而言实在太难了,她甚至不知该从何下手。

只是一刹的颤抖犹豫,女人转眸死死盯住妹宝,那半张脸阴森如从炼狱里攀爬而出的恶鬼,灰败嘴缝里溢出凄厉的呜咽,目眦欲裂,像极枯萎的玫瑰花瓣,指腹一碾,便能碎成齑粉随风散去。

是眼泪流尽的征兆。

某个瞬间,妹宝想听从宿命的摆布。

是啊,凭什么她还能光鲜亮丽?凭什么她还能安然无恙?

要问当年的纵火案,还有谁耿耿于怀?

逝者已逝,只能缅怀祭奠,伤者得到保险赔偿已是一笔巨款,再加上阮家私下贴补,早已鸣金收兵销声匿迹,然而还有两位,精神土崩瓦解,躯壳残缺腐败,落得个生不如死的悲惨下场。

男生在纵火案发生的第二年,跳楼自杀,未遂,但摔得个重度伤残,纵火犯已经判了死刑,这件事还能怨谁?他的父母把他的惨烈归咎于学校,归咎于阮家,归咎于妹宝,还在网络上大肆传播流言蜚语,利用残疾儿子卖惨搏关注。

但不知舆论如何煽风,最终这把火尽数烧向了妹宝,大概是因为她太无辜,太纯粹,太好拿捏了,甚至有不明真相的“侠义之士”前来声讨。

很乱。

那时候,阮家的财务状况也差,绣娘出走搞直播当网红,蜀绣手艺无人传承,纺织厂几度濒临破产,这场风波,阮家废了很大功夫才平息。

很少有人能从网暴下全身而退,哪怕是当年受尽宠爱、自信满满的妹宝。

她原本坚信苏鸣之死非己之过,并未引咎自责,后来,这个信念逐渐崩塌——苏鸣至死未得好名,与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妹宝从此幽居山野,也不再轻易接触网络。

另一位,童月,她其实一直很安静,妹宝只在事故发生最初,听人说过她的伤势,很简单的一句话——没了半边脸。

没了半边脸是什么意思?妹宝试图想象她的模样,终无所获。

后来,又听说她早早嫁了人,妹宝天真地以为她过得很好。

直到此时此刻——

耳边婴泣持续,宛若一场凄厉的哀曲。

可是,童月仿佛再也听不见哭声,她听见的是自己人生的悲哀与荒唐,通红的眼睛犹如烧红的烙铁,在那半边恐怖疤痕上再次烙下无处伸冤的苦难。

她缓缓抬起镰刀,在无言的恸哭中挥斩而来。

许是寒风凌冽乱了心智,许是直面逃避均不由人,无论身死亦或心死,死了就是死了,但罪责殃及不了无辜的生命,一个、两个、三个……够了!

妹宝避开镰刀扑过去,用力把她掀翻在地,再去抢镰刀。

看似势均力敌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后,妹宝才发现,童月远比她看到的样子更憔悴虚弱、骨瘦伶仃。

不知是当年烧伤留下的疤痕挛缩,还是她在这漫长六年里受尽了苦楚,童月竟有半边身躯近乎瘫痪,能走、能用,但宛若朽坏的机器,僵硬、扭曲。

镰刀被抢走,妹宝顺手把它扔到小院的坡下,童月趴在地上,被她压制得动弹不得。

枯井里,婴泣声越来越干哑、渺茫,妹宝挣脱开那双肮脏泥泞的枯手,站起身,循声而去。

漆黑井底,赤裸的婴儿成了唯一一抹白,他在淤泥中抵死挣扎,哭皱的小脸上满是泪花,他每撕声嚎哭一次,妹宝的心就揪紧一分。

枯井上的设备已经损坏,妹宝不知道怎么救他,她一边大喊“救命”,一边拉起麻绳捆绑在自己身上-

另一边,李银泽笑盈盈地从村民家中走出,手里还握着一只烤红薯,太烫了,他从左手扔到右手,又马上扔回左手,再一抬眼,便碰上了并肩而来的阮福宝和阮多宝。

三人眼神交汇,一起往停车处走去。

妹宝已不在车上。

阮多宝遮风点烟,抬睫后四处张望,随即看见苏家坡上一条雪白虚影,锋利眉棱皱了皱:“妹宝在干嘛呢?”

阮福宝嗓音嘹亮,朝她喊了一声。

回音从天际传来,三人没犹豫,径直往那边走去。

“怎么感觉……有点怪啊?坡下那人是干嘛的?”阮多宝加快脚步,灰白烟雾飞扑在脸庞,将锐利目光虚掩住。

童月已从坡下捡起镰刀,一刀狠砍进坎壁里,艰难往上攀爬,再一刀,又爬,就快登顶。

阮多宝从嘴里摘下烟蒂,疾走变成小跑,目光锁死坡顶那道纤薄的雪白身影,香烟在橙红火星的跳动下烧成一截灰烬,逆着冷风,细细密密浮散空中。

童月手里拖着镰刀,扭动僵硬身体,披头散发缓缓靠近井边。

“靠!真不对劲!”

阮多宝扔掉烟蒂,还有一个脏字未及出口,身边一人已像猎豹挟风而去-

阮多宝掐着12点,给家里去了短信:路遇堵车,耽误了时间,先吃,别等。

饭菜还在锅里闷着,大年初一,满桌没外人,能等则等,老爷子没发话,谁也不敢动筷子。

到12点半,杨欢忍不住问:“没出什么事儿吧?”

阮玉宝皱眉回话:“没啊,二哥就说堵车了。”

杨欢捏着手机查导航,从苏家村回巧梨沟,总共三条路线,条条畅通无阻,抿唇,看看对面的爸妈,再看看身侧神色疏清的梁鹤深,欲言又止。

老爷子抬起眼,皱巴巴地睨她:“能出什么事儿?”

视线往下挪了一点,到底是顾念她有孕在身,手指轻轻敲桌,发话:“别等了,先吃。”

阿妈起身去厨房端菜,老三去帮忙,饭菜上桌,滕着热气和香气,但不知怎地,冷清的饭桌上,气氛森然诡异。

老爷子抿了口酒,砸下酒杯:“老三,给老二打个电话去。”

话刚落,阮玉宝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来一看,放下筷子回话:“二哥。”

血脉缘分似的,老爷子眼神示意他接起来,阮家老三秒懂。

“老三,吃完饭没?”那边声音有些颓哑。

阮玉宝抬眸看爷爷,应了声:“吃过了,没等你们,单独留了菜,你们堵哪儿了,怎么还没回来。”

那边静了会儿,这边也静。

须臾,那边声色微沉,问:“你一个人吧?身边没别人?”

“……”阮玉宝扫视满桌人,顶着五双眼睛的注目暗示和莫名其妙的压力“嗯”了声,“咋了?”

老爷子下巴轻昂,双眼一眯,苍老的手掌一张一合,开花似的,示意他调大音量。

阮玉宝无奈地抹了把额头,直接开了免提。

“你找个借口出来一趟,先来……”阮多宝在电话里停顿一下,声音飘远,似在问身边人,“欸,警官,哪个辖区来着?”

得到答案,阮多宝回话,继续说:“你先过来,把我捞出来。”

阮玉宝皱眉,再顾不上对面老头的眼神指示:“什么情况?你去局里了?老大、妹宝和李老二呢?”

“医院呢!”

“啥?”阮玉宝歘然站起,凳子被踹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轰响。

“你别急。”

阮玉宝急得不行:“什么意思,老大和妹宝怎么了?”

那边叹了口气,答非所问:“妹宝和李家老二陪着大哥呢,你他丫别废话了,赶紧过来。”

“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阮玉宝抓起手机,“他们在医院,那我是不是得先去医院啊?”

与此同时,一桌人接二连三轻放下碗筷,只有梁鹤深还镇定端着,筷子悬在半空,放缓呼吸侧耳去听。

那边顿了下,说:“也行,你先去医院吧!在魁城人民医院,你直接报名字就能找到,老大让一个疯女人

给砍了,妹宝掉井里去了,李家那小子也受了些伤,我踏马也满身彩呢,你去了之后赶紧的来捞我!”

话落,满堂寂静如死。

梁鹤深手腕一歪,空空的瓷碗翻倒在桌,脆响如急弦,入耳清晰。

电话里听出端倪,愤怒咆哮:“靠!你不是说身边没人吗?”到底心虚,话音刚落电话也断了。

阮玉宝赶紧回拨过去,边拨边跑:“大嫂,车钥匙哪儿呢?”

杨欢扶着肚子,茫然无措站起身:“卧室里,我去……”

话没听全乎,阮玉宝直接飞蹿进西院,拿了车钥匙,臂弯搭了件大衣径直往大门方向走:“爷爷爸妈你们别急,老二都让我先去警局了,说明老大和妹宝伤得不重,我先去医院看下情况。”

老爷子叫住他:“你!你先去警局捞人,你爸妈去医院。”

阮玉宝脚步顿住,回头:“不是,爷爷,这边家里就剩一辆车了啊!”

老爷子拍响桌子:“去找李家借!去跟李家说这个情况!多大人了,这么大的事还想瞒下去!他顶的是一颗豆腐脑吗?”

杨欢赶紧跟着阮玉宝一起出门,车借来了,这情况云里雾里电话里没说明白,阮家老二也不接电话了,一窝蜂人着急上头,要跟着一起去,七嘴八舌、焦灼不安:

“不会又是那些人吧?”

“当年不是摆平了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

……

两个车,根本塞不下阮家李家那么多人。

“老三和李家老大先去警局,弄清楚情况。”阮老爷子最年长,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欢欢你和鹤深一起,在家里待着。”

杨欢和梁鹤深同时开口:“我要去!”

像话吗?妻子掉井里去了,他还能安稳闲坐家中?

杨欢一个女人,更是无所谓情绪外露,当即涕泪横流:“福宝都让人砍了,我还能在家里坐着吗?”

阮家阿妈也跟着抹眼泪:“反正我得去!我儿子被人砍了,还有妹宝掉井里?她哪里受过这种苦?”

李家阿妈跟着心慌意乱:“哎哟,我家老二哪里是会打架的人!他肯定都是站那儿挨揍!”

李彤泽不明所以,反正哭就对了。

撒娇撒泼最好命,这句话不是开玩笑的。

最后还是让杨欢跟着一起去,梁鹤深一个男人,三十岁了,难道还能因为人家不带他去医院看老婆而胡搅蛮缠、撒泼打滚?

两台轿车吐着尾气绕上山路,拐个弯没了踪影。

梁鹤深摸出手机,他自然也有他的办法。还是那句话,这世道,有钱什么办不到?

——还真是办不到,大年初一,没有拼命三郎接他订单。

第35章 第35章和风细雨,叫人信赖

魁城人民医院。

警察守着两拨人,避免形势再度恶化,阮福宝进了急诊室,打了一针破伤风,肩胛骨上缝了六针,还算幸运的,虽然疯女人发了狠力,但那镰刀上全是铁锈和淤泥,刀口钝。

李银泽受了些皮外伤,给农村糙汉像扔头死猪一样扔下坡,折一边腿。

妹宝是最幸运的,虽然掉下井了,但绳子卡住,把她悬在空中,胳膊往下伸,刚好能够到婴儿。

当时情况相当混乱,镰刀劈向妹宝头顶的瞬间,阮福宝一个箭步飞踹过去,疯女人握着镰刀往后退了几步。

地面全是湿漉漉的鸡屎和烂菜叶,阮福宝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啃了一嘴屎,女人哈哈大笑,声音狰狞粗噶,抬起手往他劈去。

阮福宝吃痛,看女人一脸疯狂,而且模样……他还以为自己活见了鬼,再顾不上什么好男人绝不打女人的言论,转身一掌把女人抡飞。

背后,妹宝受惊不轻,脚底一滑直接跌入井里。

这么一幕刚好落进听见妹宝大呼“救命”赶来的村民眼中,其中一个汉子看见疯女人,看见满地婴儿衣服,又听见井底的啼哭声,直接脑袋发懵是非不分,冲上前和阮福宝打起来。

迟了一步的阮多宝和李银泽本想拉架,结果莫名其妙加入混战,另有一波人去井口救人,战争起码持续二十分钟,直到村长连滚带爬赶过来。

接着,警车亮灯赶来,调查事情真相。

对方死咬阮家先动手,说是妹宝先激怒了童月,让他们拿出证据,拿不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妹宝很难自证清白。

伤者为大,阮福宝、妹宝和李银泽,还有对面几个糙汉,被警察带去医院做处理,阮多宝去警局。

阮家有钱,整个魁城都知道。

对方一口咬定是阮家错在先,铁了心要讹一笔,阮福宝抡飞童月那一掌,好几双眼睛看见了,那婴儿落进井里,妹宝冒险去救,对方又嚷着“那不是她丢下去的,她干嘛去救”。

警方夹在中间,劝阮多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面这种狗皮膏药黏上了很麻烦的,让他协商私了,对方要的不多,撑死了几万块,还不够买他身上那件衣服。

但这他娘的算个什么事儿,阮多宝不愿意,大手一挥让警察尽管去查,公道自在人心。

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一旦掏腰包堵了那些臭嘴,岂非坐实妹宝把婴儿丢进井里这件荒唐事。这种脏水也敢往他妹妹身上泼?阮多宝哭笑不得。

但查出来又能怎么办?对面是个疯女人,她就是杀人放火,受害一方也无处说理去。

两拨人僵在警局,最后要走法律程序,打架斗殴,判定伤情等级,按规定双方都拘留吧!阮福宝和李银泽也得从医院拎回来拘留。

阮多宝不得不打电话给老三,让他当个担保人,交纳保证金先把警局这边给料理了,至少得瞒天过海到年后吧,好好的一个年,过得乱七八糟像什么话?

医院这边也乱糟糟的,而且还臭气熏天。

警察眉头皱得死紧,刚从局里接到电话,说双方无法和解,得把互殴的人拎回来蹲局子。

门推开,新鲜空气漫灌的同时,一群人蜂拥而入。

他们在来路上联系上李银泽,大致了解到前因后果。

杨欢心急如焚,也方寸大乱,从一屋人中飞快锁定目标——阮福宝赤裸半身,绷带从后缠到前面,缝合伤口的麻药劲儿还没过,被镰刀劈开血肉的疼他也还能受得住,所以反而在安慰妹宝,不停说着“哥哥没事,别怕”之类的。

杨欢拨开人群走过去,垂眸盯着兄妹俩。

阮福宝抬起头:“老婆,我……”

“啪!”杨欢扬手落下,阮福宝被打偏了头,久久错愕。

一屋喧嚣陡然寂静,连婴儿的啼哭声都弱了几分。

“你忘了苏鸣的下场吗?”她颤抖着嘴皮,咆哮出声。

阮福宝回过神,皱眉望着她,从泪如雨下的眼睛,到凌乱潮湿的脸颊,再到她高耸的腹部,他紧咬唇瓣,一时怔愣茫然,但还是抬手,温柔抚摸停在眼前的肚子:“老婆,你别着急,我没事。”

“还有你,妹宝!别人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放下你那无私伟大的菩萨心肠吧!大嫂求你了,这段时间,阿妈为你哭了多少次,为你和爷爷吵了多少次,三个哥哥为你打了多少次,你不能那么没有心啊!”

更严厉的话无法吐露,杨欢强忍情绪,只是沉默流泪。

妹宝神色如常,恍若没听见,满含期待的目光在人群里梭巡,企图找到熟悉的身影,他腿脚不便,肯定会比大嫂慢一步,慢两步、三步……

她落下睫,半遮着寂静的眸,缓缓起身。

“屋子里好臭,我去走廊换口气。”妹宝抬手,在鼻子前扇扇风,她是真的难受,胸膛堵塞着,催吐的恶臭不停往胃部搅拌,几次都险些从喉中翻涌而出,再看杨欢,“大嫂您别哭了,身子要紧,这次是我错了,不会有下次了,大哥没事的,还不如李银泽伤筋动骨一百天严重呢!就是得有几天不能洗澡了。”

阮福宝笑了声,拍她屁股:“臭丫头!”

杨欢神情缓和。

妹宝往

外走,阿爸阿妈围上去问她有没有事,妹宝说没事,只是满身粪便,说着还笑嘻嘻地往阿爸阿妈脸上身上蹭。

阿爸笑说:“臭死了!等会儿回家多洗几遍。”

阿妈戳戳她额头,用宠溺的口吻嗔怪:“臭丫头,没良心,哥哥都成这样了还笑嘻嘻的!”

只有李银泽觉得不对劲,拉住她的手腕:“没事吧?”

妹宝摇摇头,嘴唇一瘪,眼看着要哭出来,说出口的却是嬉皮笑脸的一句:“有事,他们把我老公扔家里了。”

猝不及防从她嘴里听到他最不想听到的两个字,李银泽感觉自己被堵了满喉鸡屎,生生哽住,松开手,恨不得把她踹出门去。

妹宝离开病房,虚掩上门,越过走廊里熙熙攘攘的人,往有风的尽头走。

雪白的走廊开始旋转,混杂着色彩斑斓的虚影,把满目苍白搅动成模糊的黑。

妹宝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点吵,而已。

她这一辈四个孩子,三个哥哥,一个她,他们都聪明,衬得她格外笨拙,可是聪明也有聪明的麻烦,比如大哥,平时看不出,正当遇事时,反应力是最快的。

如果童月提的不是一把锈钝的镰刀,而是利斧,是锄头,或是别的什么锋利凶器……

苏鸣的下场,苏鸣……

那年妹宝十二岁,比苏鸣更早知道这一噩耗:他的未婚妻打掉了他的孩子,毅然决然离开。

妹宝求过、哭过、闹过,无济于事,对方认定苏鸣废了,他是个孤儿,谁能如此伟大负担起他漫长的一生?

对方是理智的,她也有此生杀大权,任何人都没资格去劝。

如果有个孩子,苏鸣会想活下去吗?不知道,但他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梁鹤深也这样说过,因为了无牵挂,才会想着一走了之。

可那时候妹宝还小,她考虑不到那么多,只求他等她长大,甚至天真地给予承诺:所有他失去的,都会回来的……这份赤诚感情源于什么?是同情还是恩情,说不清楚。

从苏鸣,到梁鹤深,再到如今素不相识的婴儿,总有人谴责她的心意,觉得她的所作所为荒唐、可笑,陌生人就罢了,偏偏这些人里还有她最亲最爱的家人。

许多时候,她都想辩驳一句,她不是善良过了头……

苏鸣是为她至死都无怨无悔的温柔哥哥,梁鹤深是对她事事有求必应的强大少年,井底婴儿是因过往荒唐而诞生的无辜生命,真的有人能做到无动于衷吗?

她孤注一掷的种种行为,只是因为深情厚谊不可负,只是因为一颗亟待解脱的心。

妹宝眼睫低垂,眼泪无声往下落。

走廊尽头拐个弯,光线苍白刺眼,窗户大敞,冷风呼啸穿堂而过,窗格之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大年初一,万家灯火热热闹闹。

当然医院里也热闹。

风吹过脸颊,把眼里残余的泪水带走,歇过一会儿,脑子清醒许多,胃里喉间没那么闷滞了,妹宝转过身。

一步、两步、三步之遥的地方,立着一人,轻奢内敛的鎏金木制手杖撑在腿边,那双皮鞋漆光明亮,笔直黑裤慵懒卷边,深灰大衣及膝,里面v领羊毛衣露出衬衫衣领,是一抹并不惨烈的白。

那么清润闲散的打扮,迎着敞亮阔达的自然光,英俊潇洒的轮廓宛如天使透明。

从天而降的。

梁鹤深弯眸一笑,向她摊开双臂。

妹宝刚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想要扑过去,疾走两步猛地停下,又委屈地低眸,扫视自己肮脏的一身。

最后一步,梁鹤深迈步向她走去,一把拥她入怀。

紧抱了会儿,妹宝也将脸深埋在他胸膛,那股清淡而悠远的檀木香让人心安。

梁鹤深抚摸她的后脑勺,到脊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继而缓缓把人挪开,想也没想,先捧住脸颊,低头吻她额头,再去检查她除了不值一提的脏,还有没有别的伤,温润眉眼这才外露出复杂情绪,其中最显而易见的是担忧、是心疼。

“我没事。”妹宝望着他。

“没事就好。”梁鹤深抬起指腹,轻柔给她拭去眼泪。

“可是……”小嘴往下一撇,尚未干透的眼睛又淌起一汪透亮的清泉,妹宝赶紧把脸藏进他怀里,纤细的手臂紧紧缠在他腰上,嘴里呜咽着,“大哥受伤了,为我。”

梁鹤深由她抱紧,抬手抚摸她的背,一遍又一遍:“那怎么了?他是为你受伤,又不是被你所伤。”

妹宝抬起湿漉漉的眸。

梁鹤深抚她细碎额发,笑了笑:“听说你救下一个小生命,很勇敢,也很厉害。”

妹宝愣住,直勾勾盯着他,意图从他的表情里窥探到反讽或是揶揄的成分,但没有,他和风细雨的神情叫人信赖,他是真诚而纯粹地在表扬她,不掺任何杂质。

梁鹤深和阮老爷子留在家里,断断续续听到些消息,来时路过病房,又探听到一些。

阮福宝伤得不重,的确是“被砍了”,但只是听着吓人而已,衣服穿得厚实,那镰刀钝成废铁,轻飘飘缝了六针,能严重到哪里去?

要说伤势,大抵不如那位小竹马伤得重,可妹宝只提了她大哥,病房里气氛又异常凝重,尤其妹宝的父母看大嫂的眼神,虽是极度克制,但冷透的眸光藏不住。

梁鹤深能够肯定,在他不在的时候,妹宝受委屈了。

知道人各有立场,是非黑白很难评说。

大嫂偏心自己的丈夫,他自然也偏心自己尚且年幼的妻子。

梁鹤深低下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鼻尖,肆无忌惮地说:“他一个男人,受点伤怎么了?”

二哥丢给他的话,现在原汁原味奉还。

还刚好被听见,真就是缘分妙不可言,阮多宝、阮玉宝还有一个眼熟的生面孔,正依次从梯级上冒出头来。

想说的话硬生生卡住,妹宝回头看过去,挨个打招呼:“二哥、三哥,金泽哥。”

梁鹤深看到一张鼻青脸肿的脸,忍笑在她耳边说:“看来你二哥伤得也不轻。”

阮多宝轻咳一声,走过来,饶有深意的目光扫过梁鹤深笑意和煦的脸,再看妹宝,问大哥在哪里,得到回答,他抬手揉了揉妹宝的头顶,让她别想太多。

阮玉宝在想梁鹤深怎么来了,也在想他怎么来的,不过转念又想,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还是一个不逊色于任何人的天之骄子,不过是残了一双腿,他想去哪里不能?

问题被吞下,先去病房看伤员,落下话:“风口凉,别待太久了。”

这是跟妹宝说的。

妹宝乖巧点头,看着三人走去病房。

梁鹤深撑开大衣,把她拢进怀里,喉结震荡,溢出低沉磁性的声音:“冷吗?”

妹宝摇摇头:“世叔,我不想回病房了。”

梁鹤深微笑说:“那要陪我走走吗?”

这边靠着楼梯,不方便,两人往走廊另一边的电梯走去,不可避免要路过那间病房,房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些模糊缥缈的对话。

声音很乱,好像吵起来了,因果未知。

妹宝从狭窄的门缝里看一眼,事不关己地收回视线。

细微动作尽数被梁鹤深收进眼底,再走几步到电梯门口。

他一边掌着手杖,一边紧紧牵她,他的手很大,能把妹宝的手整个包裹起来,这种强烈的大小对比能轻松激起他内心的保护欲,也让他产生某些不可言说的联想。

她也能把他紧紧包裹起来,除了生理意义上的极乐沉沦,从精神层面来说,那也是一种让人心甘情愿沉溺酣醉的归宿感。

不知道妹宝对他又是何种情感,的确,阮家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她年龄太小,涉世未深,或许根本就不懂她对他是种什么感情。

梁鹤深忽生患得患失的窘迫,从容睿智如他,也难以避免遭遇这种疑难杂症。

到底要怎样循序善诱,才能引导妹宝将积压尘封的痛苦抛洒,他又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她,

错不在她,还有,要怎么表达他的感激和爱意,为她的莽撞和任性,也为她的善良与天真。

某些话不能这样直白吐露,那样太蠢笨,对不起他年长她整整十二岁的沉稳和阅历。

两人紧贴着,气息交织在一起。

耳边叮响一声,眼前银灰大门缓缓开启,电梯里的人走出来,路过两人时,眉心微蹙。

梁鹤深声音带笑:“你这身衣服,回家以后直接扔掉吧。”

他果然还是嫌她臭、嫌她脏。妹宝怨怼地瞄他一眼,挽着他的胳膊虚虚靠在他的身上,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声,梁鹤深笑她。

妹宝伸手又按了一次电梯,等人散尽,她率先跑到门口站着,避免门关太快,夹住梁鹤深,她某些时候的温柔细腻让他觉得尴尬又甜蜜。

——就一两步而已。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疾呼,医护人员推着病床冲破人群而来:“让一让,帮忙按下电梯!”

妹宝在门口愣住,梁鹤深一把将她拽出来,摁住电梯让行。

跟着病床来的一群人,全是眼熟的,而躺在病床上大汗淋漓、痛哭流涕的,是杨欢。

大哥帮忙推着病床,阿爸扶着哭泣的阿妈,邻居李家也跟在后面,连李银泽都拄着拐杖而来。

“怎么回事?”妹宝拉住三哥问,“刚才还好好的!”

“跟你没关系,别怕。”阮玉宝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眼神递给梁鹤深,终于是正儿八经改了口,“你陪着深哥,别管那么多。”

话落,一行人跟着病床挤进电梯,李银泽被落下了。

面面相觑,妹宝盯住他,在下一秒踱步过去抢走他的拐杖。

李银泽:“……”

妹宝:“怎么回事?”

李银泽挠挠头发,烦道:“……挺乱的,你先把拐杖给我,我站不稳了。”裹着石膏和绷带的腿虚落在地面,重心的确是不稳。

但妹宝抱着拐杖,反而往后退一步。

李银泽叹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了,刚开始就是在和警察谈和解,你爸妈想折中,散点钱完事儿,大哥二哥到最后都没意见了,结果后来……好像就因为二哥说了句,大哥反应真快。”

其实原话还带了个脏字,以表达他激动的情绪,碍于妹宝的单纯以及她身后那男士的矜贵,李银泽无法原封不动转述。

“那大哥反应确实是快啊!”李银泽扪心自问,如果当时大哥不在,妹宝现在是在这里站着还是搁太平间躺着,那都得打个问号,“然后大嫂忽然问了句,问大哥,他当时有没有想过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妹宝:“……那大哥怎么回答的?”

“我的小祖宗,这种送命题你让大哥怎么答?”李银泽表情浮夸,“你爸妈都还在呢,能怎么回答?大哥搪塞过去了,说当时情况紧急,脑子里一片空白,谁也没想。”

妹宝垂眸,把拐杖还给他:“那大嫂为什么情绪那么激动?”

李银泽叹了口更重的气:“因为二哥补了一句。”

“就算想的是你又如何?”

妹宝抬眸。

李银泽咬咬后槽牙:“我觉得二哥说的话没错。他说,当时遇险的是你,大哥自然想的是如何保全你,如果遇险的是她,大哥自然就会想着如何保全她。”

基于事实,介于理性和感性之间的最优解,不失偏颇,堪称无懈可击的回答。梁鹤深暗自心想。

妹宝秀眉微蹙:“然后呢?”

“然后又是经典的送命题了。”李银泽无可奈何地哼笑一声,眉飞色舞道,“你大嫂居然问大哥,如果你和她同时遇险,还有你和他亲骨肉同时遇险,他选谁?我说你大嫂可真行!这种问题夫妻私下探讨都只能算个不识好歹的小情趣,她当着一屋人的面问,一点儿不给大哥好脸色。而且,你大嫂不大清楚当年苏鸣哥那事儿,这一闹,与情景重现何异,与伤口撒盐何异?”

“你觉得二哥三哥能不炸毛?”

妹宝神色冷冽,凉凉咬字:“他俩都说什么了?”

李银泽眨眨眼,木木地说:“也没啥,就僵住了,气氛很尴尬,然后三哥突然来了句,反正家里有大哥传宗接代了,他年后就去结扎,因为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是错误答案。”

“……”妹宝一时语塞,咽咽嗓又问,“二哥呢?”

“二哥啊!”李银泽嘴角抽抽,“二哥那张嘴里还能吐出什么好词?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记着你大嫂联合她弟弟背刺大哥,把人弄进局子里顶罪的事儿呢!要我说,二哥骂得就没错!你大嫂那件事干得就是吃里扒外,让人恶心!”

妹宝耳边嗡嗡的,烦道:“所以到底说什么了?”

李银泽抿抿唇,很艰难地说:“二哥说,孩子还没生出来呢,傻子才不知道怎么选,那妹妹百分之百是自己的妹妹,你大嫂肚子里的孩子嘛!以她的作风……很难保证。”

妹宝倒吸一口凉气。

这确实很难评。梁鹤深轻“啧”一声,自觉前三十年都没听过那么狗血又有趣的戏。

三个人卡在电梯门口,人来人往路过。

李银泽低头看着妹宝,抬手想揉她脑袋,停在半空又收回,眼神柔和,感情克制:“所以,这次真跟你无关,无论结果如何,别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

“听见没?”

“怎么会?”妹宝挤出笑容。

李银泽看了一眼梁鹤深,他全程安静像个昂贵青花瓷,除了那一声略显轻蔑的“啧”,再未发表过任何意见。

第36章 第36章不是白长的数字

李银泽转身回病房,门刚推开,阮多宝咬着一支未点燃的烟走出来,身边跟着两位警察。

路过时,妹宝喊了声二哥。

阮多宝看她一眼,进电梯时随意揉了下她的头顶,偏头一笑:“哥去送警察叔叔,饿不饿,待会儿回来带你去吃饭。”

妹宝对他莞尔一笑,这个笑不带稚气,是隐忍而成熟的,让梁鹤深觉得陌生和心疼。

等人走了,梁鹤深走上前牵住她的手:“还没吃饭?”

妹宝点头:“但其实不怎么饿,情况乱成这样,谁还能有胃口,您呢?”

梁鹤深诚实回答:“吃了一半。”

“现在呢?是去看大嫂,还是出去走走?”语气徐徐温沉,握着她的手却紧了紧。

恰好的体温,淡淡的檀香,微不足道的安慰,也是莫大的安慰。

妹宝笑说:“还是出去走走吧,我想大哥大嫂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我。”

话落,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想见到他们。”

梁鹤深心口猛地一紧,那深奥复杂的情绪像冬季的海浪,翻涌上沙滩,一片凉意细细密密地奔涌而过,但在看见她抬起来的那双清澈眼睛的那刻,又退散。

——原来如此。

沉甸甸的爱意换来的不是她的有恃无恐,而是她的兵荒马乱,她的惶恐无措,她的绝望窒息。

妹宝摁下电梯键,在等门开的时候,身后的檀木香无声靠近,大手揽住腰肢将她再度拥入怀中。

“小笨蛋。”低醇的声音漫进耳朵,那句土掉渣的话——好听得能让耳朵怀孕,刹时具象化。

他分明什么也没说,但妹宝觉得他已经窥探到了一切。

妹宝抬起头来,一个不轻不重的板栗敲在额头,手指撤离的瞬间,她看见泛白的骨节,确实如他所言,并不是孱弱单薄的,而是有张力的,漂亮的,有安全感的。

旁侧无人就好了,她可以踮起脚尖亲吻他,作为

回馈。

梁鹤深看懂她眼里的绮念:“在想什么?”

“想吻你。”妹宝无所顾忌地回答。

“好。”梁鹤深笑说,“回巧梨沟,回南院,或者,你想回北城,回家,我任你蹂/躏欺负好不好?”

妹宝酡颜羞赧,双手探进他温暖的大衣,隔着绵软布料轻轻拧了下他的腰,被梁鹤深抓住,眼神警告她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引诱他犯错。

两人搭乘电梯下楼,正巧碰上送客回来的阮多宝。

相顾无言,阮多宝放慢脚步,跟在两人身边。

医院的食堂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三人往医院外走,最后挑了家中规中矩的饭店点餐,阮多宝沉默寡言,在等餐的空隙时间里走出饭店,立在马路边点烟。

一张桀骜的侧脸写满忧郁、沉闷,他一袭黑衣,沾染脏污泥泞,被如潮车流衬得寂寞、颓废。

“你二哥心情不好。”梁鹤深从落地玻璃窗收回视线,提着茶壶给妹宝斟上茶水。

妹宝抿了口,秀眉微蹙嘟哝着:“他闯了大祸,心情能好吗?”

这样一说,妹宝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这半年多来,大哥二哥的每次针锋相对,究其根本都是因为她。

妹宝自觉大哥是家里最懂她的一人,他并非不讨厌梁鹤深,但他愿意尊重她,而二哥,总觉得她长不大,也不想她长大,只盼她能永远活在他们的羽翼下……

“他性情刚烈耿直,但并非不讲道理的人。”梁鹤深语气温和慵懒,他的眉目天然带着一种从容不迫、事不关己的冷淡,“事出有因,且你大哥大嫂,性情、阅历和观念均不同,今日没这一遭,未来也必定有此一遭,这怨不着你,也怨不着你二哥。”

听着是并不如何深思熟虑,只是随心所欲的一句话,却听得妹宝心头一震。

“你我也一样,又有所不同。”梁鹤深垂眸,长卷的睫帘虚掩着那双琥珀眼,那是沉淀多年才有的沉静与坚韧,“所以我希望你保持学习,永远向上攀爬,不止是为了拉近你我的距离,也是希望你能理性看待这些问题,譬如眼下,木已成舟和未来可期的意义,不管是亲情、爱情,亦或友情、恩情。”

“你没有办法替任何人做决定,所以他们的人生也不该由你来买单,当然,你也同样如此。”

徐徐道出的话,像眼前盛满热汤的白瓷盆,滚着热气落在洁净的玻璃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他的目光清润温柔,一字一句却拿捏着恰如其分的距离感,比起感性,是理性更多,但这样反倒让妹宝觉得心安。

她故作懵懂,耸耸小嘴面露不满:“世叔,您不要在过年时还提学习好吗?”

梁鹤深正在拆筷子的纸封,闻言顿了下,抬手,轻轻敲她的额头。

妹宝咧嘴笑,挪动板凳黏黏糊糊地挨在他身边。

马路边,阮多宝眯缝双眼,不自觉回眸,刚好瞧到这一幕,他收回目光,将即将燃尽的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

一顿饭静静吃罢,又打包几份带回。

手术室门口,人人面色凝重。

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阮多宝一行人从电梯出来时,恰好碰上杨欢的家人从另一侧的走廊涌出,杨家弟弟轻狂,瞅准目标人物,疾速冲刺,拎起阮福宝迎面就砸下一拳。

阿妈吃惊,大叫一声。

阮福宝懵了,但肯定不是被打懵的。

阮玉宝霍然起身,不遑多让地回了一拳过去。

身边,阮多宝恶狠狠地淬了声,脱衣拎袖,大步迈开。

“二哥,你别掺和!”妹宝想抓住他,没来得及。

疯狂和混乱是那样猝不及防地发生,再一次,手术室里吉凶未知,手术室外腥风血雨。

进退两难,一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掺和进去一起打架,二是不能丢下梁鹤深,并且他的大手紧紧拽着她,也绝不会让她陷入危险。

局外人,局中人……所谓“你没有办法替任何人做决定,所以他们的人生也不该由你来买单”,所谓“你也同样如此”,道理浅显明了,可是知易行难。

妹宝转身,回握梁鹤深的手缓缓松开,她抬眸说:“这里好吵,世叔,我们回家吧,回……”

梁鹤深低着头,看到她刹时苍白的嘴唇以及涣散的眼眸,平和声线难掩颤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妹宝麻木而茫然地看着他,看他好看的嘴皮翻动着,说了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下一秒,世界疯狂旋转,黑白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马赛克格纹图。

妹宝耳边狂蜂飞舞,电流闪过大脑,眼前轰然漆黑,好像很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最后想的还是千万别把梁鹤深拽倒在地,此外,由意念发声的一句“对不起”,不知道有没有如愿从喉咙里蹦出-

变故只在一瞬发生。

梁鹤深抱住妹宝,突然倾倒的重量让他脚底不稳,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但几乎是在两人轰然倒下的瞬间,那边打得难舍难分的人分开,阮多宝生生挨了一脚狠踹,连滚带爬跑过来,膝盖跪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时,发出一声听着就疼的闷响。

梁鹤深眼睁睁看他从怀里把妹宝抢过去,俯身听心跳,伸手探呼吸,紧接着便是过分行云流水的一套心肺复苏抢救手法。

他一边按,一边红着眼睛大声呼救,但已经语无伦次:“三、老三,医生,叫!叫医生啊!”-

手术室里的杨欢已经无人问津,除了阮福宝,无人在意她和孩子的死活。

现实是薄情寡义的,祸根再次埋下,梁鹤深知道这不是妹宝所期望的,所以她才会想要逃走,但他不至于镇定宽容到这个地步,妻子生死未卜,还去关心某些对他而言,完全是无关紧要的人会不会因此怨恨她。

空荡而沉寂的走廊飘荡着独属于医院的味道,不算难闻,只是让人窒息,站着的人,坐着的人,流泪的人,沉默的人,都在冷热交织的气流中挣扎。

直到医生从急救室走出,摘下口罩说了抢救结果,梁鹤深僵硬停滞的思绪和心跳才稍稍恢复了些微脉动。

阿妈隐忍的眼泪再不受控制,夺眶而出,一向稳重的阿爸双眼通红,顾不上她,自己抹了把泪。

阮多宝坐在梁鹤深旁边,低垂头颅,双手挠了挠头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脚底因为潮湿而格外光洁的一块地板。

阮玉宝倚墙而站,最是淡定,向医生护士道了谢,推门而入。

长达十几分钟的抢救,胸外按压、人工呼吸、电击除颤……妹宝恢复了意识,有惊无险。

输液的药剂里含有镇定成分,她睡过去了。

血管迷走性昏厥引发的休克急症,没有根治的特效药,但妹宝经过长久休养、治疗,早已稳定,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过了。

“睡得挺香的,别担心。”阮玉宝从病房出来,向大家报告情况,轻轻阖上门,“我去看看老大那边的情况。”

阮玉宝离开后,阿妈哽咽着开口:“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们反对她去北城了吗?”

沉默须臾。

梁鹤深凉凉一笑,他并不想在家庭亦或说是情感层面,使用商战那些手段,太凌厉,也太狠决,然而现在,终究是压抑不住情绪,他还是过分自信,以为可以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我看不懂,看不懂你们对妹宝的感情,究竟是源于占有欲……”

他看向阮多宝,目光寡淡而无情地扫过,再看向阿妈阿爸,“还是源于控制欲,你们反复提醒她过去发生的一切,明知她放不下苏鸣之死,仍为规劝她迷途知返而生搬硬套在我身上。”

阿妈神色微恙,讷讷开口:“你怎么知道?”

“阿妈,任何人爬到我这个位置后,在生平可能会遭遇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上,便只存在不想,而不存在不能。”

这话说得傲慢,但他的表情始终

平静,让人觉不出一星半点夸夸其谈的成分。

无人回应,三双眼睛齐齐注视他。

实际上,除了最初始,在妹宝不省人事那一刹忽闪而过的惊惧,梁鹤深再无波澜,好像一定要如此沉稳端方,才能凸显他此时此刻不单是阮家女婿,更是北城梁氏掌权人的地位。

也才能让接下来的话格外具有说服力。

“今日这话说到这个程度了,我们不妨开诚布公谈一谈。你们反对妹宝和我在一起,先后拿年龄、辈分、苏鸣、我的身体、她的身体做借口,前面四点我都可以认下,但最后一点,你们无论如何不该瞒我。”

走廊异常寂静,就连阿妈的啜泣声也止住,是后怕,也因被他揭底而自责羞愧到无法呼吸,只有梁鹤深的声音温沉而平缓地蔓延。

“在座都是成年人,应该不必我强调,今日之事若是突发在北城,会有什么后果。”

梁鹤深看着阿爸阿妈,他的视线往下,全然是坦然而倨傲的上位者姿态。

接下来,便是一桩桩一件件拆开了揉碎了谈,他慢条斯理,不卑不亢。

“我年长妹宝十二岁,这不是白长的数字。三十岁,十八载,我慎独慎始、洁身自好,敢说一句问心无愧,我尊重妹宝的成长,也尊重她的选择,我希望她自由自在,不为契约所缚,所以一直拿捏着距离和分寸,但我当真是从未参与过她的成长?愧对这份契约吗?”

“八岁,她写信告诉我想要救助流浪动物,那个基金会如今已是全国最权威的救助中心;十岁,她同情濒危生物,我以她的名义捐款当作生日礼物,这件事饶有意义,如今也一直在做;十一岁,她说起上学路上遇见两个流浪卖艺的乞儿,贡献了为数不多的零用钱,告诉父兄,却训她懵懂无知、为人蒙骗,我让人去寻,核实情况,给予资助,没记错的话,那两人如今都在读大学了……诸如此类桩桩件件,不论是作为长辈,还是作为一纸契约上的未婚夫,我做到了有求必应。然而这份联系,亦或说是精神上的共鸣,终止于那场纵火案。”

“你们怕她再度受伤,选择将她拘在巧梨沟,以为不问世事就可万事无虞吗?”

话落,梁鹤深抬眸,缓口气,含笑问:“我现在告诉你们,她在害怕,一直在害怕,她害怕你们的过度保护和爱,只是,她的演技毫无破绽。”

这语气淡之又淡。

阮多宝眉棱一颤,阿爸阿妈同时滞住呼吸。

“至于辈分,如果‘世叔’这一称呼让你们格外不满,那我太冤枉,那年我不过是个活在父辈的掌控和庇护下的少年,但这称呼于情于理并无不妥,仅因此将我和妹宝钉在‘乱/伦’的耻辱柱上,不公平,也不道德。”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俱是一震,太严肃的措辞,令人闻而生畏。

可是,梁鹤深的神色依旧清宁,恍若高岭皎月,确有几分不可折攀的冷冽、高贵,但光线又柔和,并不咄咄逼人,引人不快。

阮多宝偏头,视线往上,不自觉地仰望他。

“我对妹宝有所疏忽是事实,我不为此辩驳,但你们何以坚信她对我毫无感情?”

这话尽显自负,但一切有迹可循。

梁鹤深想起新婚夜,妹宝在他面前解开扣子,褪下衣衫时,若是他当时表现出半分嫌弃和犹豫,亦或说,在他们视线相撞那一刹,他从那双湿透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心疼,而是别的任何情绪……他们断然走不到如今。

他们都不完美,但并不缺乏勇气。

有些责任一旦背负在肩上了,就这么蹒跚走下去,似乎也不难。

所以如今,依旧是,“我有足够的信念和能力接纳任何模样的她,包括她暂时将我类比苏鸣,企图拉我一把这点。”

梁鹤深微微一笑,沉沉吐了口气:“虽然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她做到了,这轮太阳既然千里迢迢跑来北城,为我燃起了光,我便不会允许任何人或事伤她分毫。”

一字一句,温声慢调,却振聋发聩,直击人心。

阿妈屏住呼吸,眸光荡漾,已经有所触动。

“今日之事,为了救人把自己置身险境不是明智之举,但那嘹亮的婴儿啼哭告诉我,妹宝没错,这是她的任性、莽撞,也是她的天真、烂漫。”

“不如说,是当年义无反顾的苏鸣,成就了今日这个义无反顾的妹宝。”

“何况,假设性提问根本没有意义,比如当年苏鸣没有冲进火场救妹宝,他和妹宝会有怎样的结局,比如去年轰炸之下,我若没有回头,如今是何种光景,比如今日那把钝刀是柄利斧,福宝和妹宝又会如何。”

“我感激大哥的挺身而出,也不怪大嫂的口无遮拦,但如果你们守护妹宝的方式,仅仅是散些钱财去堵悠悠众口,或是为她争得面红耳赤头破血流,亦或把她重新拘进巧梨沟那方窄窄天地,那不如——”

他顿了下,“换个人来,我自有我的手段去解决一切。”

妹宝还躺在病房里,一墙之隔。

梁鹤深过于温和克制的态度,反而让在场之人察觉到一股强气压。

气氛僵住,阮多宝缓缓摸出手机,站起身,一边往吸烟区走,一边给警局打去电话,折腾几轮,最终还是取消和解。

各种情绪上涌,区区几天禁锢,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受不得?

妹宝幽居巧梨沟,整整六年,她曾是多么天真乖巧、又是多么烂漫洒脱,纵火案后,痛哭过,消沉过,但很快恢复如常,叫人瞧不出端倪,可只要稍稍抽丝剥茧去瞧,就能发现她的异常之处。

那滚烫的烧伤不止是烙在了脊背,也烙在了心里。

譬如,她总是望着远山和月亮发呆,她总是把自己挂在窗台,她总是带着阿黄,在高高的楼阁上一呆就是一整天,还有她那病,不是凭空而来的。

电话打完回来,阮玉宝也带着好消息回来了,母子平安,在座皆松了口气。

阮多宝收了手机,看着梁鹤深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北城?”

梁鹤深感觉自己刚才补完了去年整年的沉默寡言,在妹宝的事情上,他出奇絮叨,这时候嗓子干哑,空咽一下,才笑问:“是逐客令吗?”

阮多宝揉揉眉心:“家里太乱,所有人都需要冷静一下,也要反思,这个年眼瞅着也过不安宁了,你带妹宝回北城吧,爷爷那边,我去说。”

“二伯二娘,你们知道阿黄的犬证在哪里吗?”

阿妈抹掉眼泪,说:“知道的,待会儿我回家收拾你大嫂的东西,顺带把证找出来。”

“我把你们的行李也一并整理。”这句话是对梁鹤深说的。

阮多宝叉起腰,叹口气:“这次回北城,你们带着阿黄一起走,阿黄受过专业训练,是治愈犬,会判断妹宝的身体,让它陪着,是份保障。”

“不要觉得这是在撵你们走,妹宝这病说到底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需要静养。”

梁鹤深看向阿妈:“在北城,博物馆那次……”

阿妈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