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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小傻瓜”
饭后,梁鹤深由妹宝搀扶,慢步走过酒楼花园,去大门,做个礼数送别阮家父母。
妹宝巧笑温软,声音也放得恬静,在他耳边悄声说:“世叔,您别在意,我家吵架,比今夜的阵仗可大多了。”
梁鹤深低头看她一眼,阿妈回眸来,秀眉一蹙:“妹宝,你好好搀着你世叔,别乱瞧乱瞅乱讲话。”
“我知道!”妹宝理直气壮呛回去,又偏头凑过来。
浓夜里干燥的风啊,夹杂了些雨的润,就这么飘在耳边。
“哥哥们还打架呢,吹胡子瞪眼睛掀桌子抡凳子可凶了,爷爷每次都是事后威风,他们打起来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哈哈,其实我爸也是。”
那场景,隐约能浮现一二,明明是分外浓烈呛人的画面,经由这张不谙世事的嘴巴说出来,竟有层淡淡的甜,柔风细雨的,是她打心眼里对家人的信任和爱意。
结论很明显:阮家也有鸡飞狗跳时,但无论是鸡还是狗,都爱她。
——妹宝,妹妹的妹,宝贝的宝,这个名字灌注了浓郁的爱,不浮夸,也不可笑。
在北城的最后一夜,妹宝同父母一起住去酒店。
阮家爸妈来北城,一直住酒店,不踏梁宅,不管是梁震秋的宅子,还是梁鹤深的宅子,都未曾踏过,倒不是他们摆谱,而是老爷子的吩咐——梁家没有踏过阮家的宅子,什么时候梁家愿意屈尊降贵了,阮家再来与他们谈礼数。
当然这都是后话。
眼
下,妹宝和阿爸一前一后上了车,阿妈脚步踟蹰,终是忍不住开口:“梁先生,妹宝她……这几日没有冒犯您吧?”
梁鹤深看她紧张又殷切的表情,犹豫了下,温文有礼的态度,叫人瞧不出一丝一毫的诡谲端倪:“自然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妹宝哪里都好,就是还有些任性和莽撞。”阿妈笑说。
这倒算是知女莫若母了。梁鹤深垂眸,浅浅勾唇,可纵是来日方长,仍是做贼心虚,他莞尔又说:“您叫我鹤深、阿深,或者小梁都行。”
阿妈微诧。
“名义上,您是岳母,我是女婿,辈分上,您是长,我是幼,于情于理,梁先生这个称呼太重,鹤深受不起。”
这话说得周全,叫人无法反驳。
阿妈尴尬扯唇,生硬地改口:“好,鹤……阿深,未来的日子,我家妹宝,有劳你多费心了。”
“应该的。”梁鹤深笑了笑。
“世叔,天凉!您快回屋吧!”妹宝从前排车窗探出脑袋,招手向他作别,“小心走路呀!”
梁鹤深淡淡看一眼,颔首示意。
轿车吹着一尾白雾远去,梁鹤深立在风中,或许是耳畔没了黄鹂鸟儿聒噪的叫,又或许是胳膊上少了丝丝缕缕的温度和重量,空荡荡的,让他有些……不自觉地想念-
夜深,毫无征兆的,腿疼起来,疼在不存在的地方,抽筋剁骨般,一下又一下,没有消停的趋势。
梁鹤深疼得呻吟出声,喉间溢出的闷哼在空荡的房间回响。
多窝囊,多耻辱,他自己都听出一种浓稠不可消散的厌世情绪。
妹宝不在反而成了好事。
月色凉,但也能视物,梁鹤深揉着残肢,后来便成了敲打,想要以暴制暴,甚至想给自己来上一刀,最后大汗淋漓实在忍不下去了,昏昏沉沉中撑起身子来,顾不得去摸灯,直接拉开抽屉摸药瓶。
没料到会疼到抽搐手抖,药瓶就从手里滚落,滚到毛绒绒的地毯上,没发出半点声音,转了好几转,转去了那通透如洗的落地窗边。
白纱静静垂悬,在地狱一样的房间像飘着的幽魂几缕。
又想死了吗?
梁鹤深深吸了口气,凝固几秒,再重重往外吐,好像这样能缓释一些疼痛。
掀开被子下床,几乎是跌下去的姿势,他这个样子,还顾得上穿什么假肢,狼狈地爬过去抓住药瓶,拧开盖子,抖出来不知道多少粒,闷头就要往嘴里塞,余光一滞——
动作猛地僵住。
月光下,赫然一双雪白脚丫,与绒毯混为一体,纤巧圆润的腕骨透着光,此时却冰棱般,锋利的锥尖朝着他,上面银铃的确玲珑小巧,可他为什么没听见任何声音?
宁可是幻觉,或是鬼魂,在心绪空白的瞬间,祈祷她并不存在于现实,至少,不存在于眼前的现实。
药片陡然滑落在地,被汗渍浸润的掌心只剩下一层残余的苦味。
梁鹤深甚至不敢抬起头,转身爬向床沿,惊慌和丑陋遮掩不住,疼痛和教养也再顾不得,颤抖着去抓被子,背后的人噗通跪地,这果断的声音倒是清晰得很,刀子一般,劈过他的背脊。
妹宝有无措,也有惶恐,她不顾一切地爬过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他。
被子还没有抓到,他倒是先被她抓到了。
“出、出去!”梁鹤深掰开她的手,用了有史以来最大最狂躁的音量,“滚!滚出去!”
“世叔!”妹宝声音也大,因为大,甚至还掺杂了些撕裂的干哑,嫩藕的手臂死箍着,仍他掰扯、敲打都不放,“我不怕您,真的不怕,您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我都喜欢!”
“滚啊!我需要你的喜欢吗?”梁鹤深失控大吼。
他是个男人,曾几何时高高在上,叫人望尘莫及也为人瞻仰膜拜的男人,他何曾这般懦弱卑贱过?穿着一条寒酸裤衩,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我需要吗?我需要吗?你分得清楚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同情吗?分得清吗?阮妹宝,不要把你可笑的救赎之心灌注在我这里,我不是你用来赎罪的工具!”
绝望嘶吼出的声音,像垂死的狼嚎凄厉,有为人痛心疾首的哀怨,但也格外诛心伤情。
妹宝一双柔软手臂僵住,顿了顿,松开。
被子被暴戾地拖拽在地,梁鹤深藏起自己的残肢后,房间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和委屈的啜泣声。
妹宝跪坐在后,沉默着,良久,伸手去捡起了那瓶止疼药。
药片在塑料瓶中清脆撞响几声,打碎了这沉闷而凝滞的空间。
她缓缓站起,端起床头柜上的水,又跪坐在地,视线平行于他沉痛的眼波,连同药片一起递到他眼前。
“世叔,您不用那么抗拒我的视线,您的身体,我已经看过了,就像我的身体,您也已经看过了一样,我们不可能彼此藏掖着过一辈子。”
梁鹤深愣住,眉棱皱起。
那一晚……不一样的,始终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的意识是散乱的、是模糊的,妹宝的视线停留在他还算拿得出手的上面,不在那丑陋狰狞的下面,被子盖着他残缺的部分,好像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它还存在。
可是……
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把自己的不幸和怨恨发泄在她的身上了?妹宝何其无辜,甚至要被他挑开藏匿心中最底层的阴霾,就这么,乍然兴起的轻飘飘的一句话,他把那些折磨她多年的酸涩挖出来,泼在了她脸上。
幽凉月色下,雾色漫上这寂静一隅,他的视线空落于某处,似在沉思,实际思绪早散了,像一朵被卷进了飓风里的蒲公英,只剩孤零零的一根细杆儿,于是成了银针,狠狠刺向眼睛。
眼眶渐渐湿透——两个人都是。
梁鹤深终于抬起手,从她掌心拿走药片,也拿走那杯澄净的水。
情绪稍缓,他的嗓音干哑而低沉:“不是在酒店和父母住吗?怎么回来了?”
妹宝吸了吸鼻子,无辜痛惜的眼神凝望着他:“有句话,忘了和您说。”
梁鹤深咽下药,喝水润润嗓:“什么话,不能电话里说吗?”
“不能。”妹宝眨了下潮湿的眼睛,倾身过来,抱住了他,力度由轻而重,缓慢收紧,最后在他耳边,发出委屈的调子,“我的世叔好可怜,活到三十岁,只过了六次生日,所以这句话,不能在电话里说,必须当面说。”
“生日快乐,世叔。”
梁鹤深油然僵住,喉结卡在脖颈,有什么东西,明明很难吞咽下去,却沉沉压在了心里。
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好巧,他的生日过了六次,第六次,母亲抓住他的手,眼角淌出泪,她的嘴鼻被供氧罩束缚住,发不出声音,但梁鹤深知道她濒死哀伤的眼睛里,装满了爱意和歉意。
——对不起阿深,妈妈撑不住了。
梁母死于梁鹤深的生日,他从此再也没有过生辰。
今日,是他国外遇袭被埋废墟的日子,也是他被挖出废墟险险捡回一条命的日子。
——是他与她说过的,第二次诞生日。
“您恨老天爷,夺走了您的一双腿,可我好感激他,至少他,他……”妹宝深吸一口气,然后发出一串坎坎坷坷的泣音,“他还留下了一半给我。”
话落,眼泪骤然滚落,妹宝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抹。
什么混账话!梁鹤深凝视那低垂而下的湿透的睫,万般苦楚下竟然笑出声音来,克制不住的,他抬手,捧起那张湿漉漉的脸庞,捧着她不得不抬起眼睫,红透的眼睛里装了朝霞,一点点漫过雪山,反射出耀眼的光,全部洒进了他的心里。
腿忽然一下就不疼了。
好神奇的道理,说不清楚的道理,是药效麻痹了神经,也麻痹了理智——他想吻上去。
小傻瓜。
他还想说句对不起,只顾着自己往前走,忽略了她的成长,那么多年。
第22章 第22章碰在他那里
隔日,妹宝由周凛送去机场,正式送
别阮家爸妈。
按照礼数,梁鹤深也该去的,但夜里那一出,闹得妹宝惶惶不安,再抬头看天,阴沉沉的,还飘着小雨,转头看梁鹤深,他睡得迷迷糊糊,上午八点,没有要醒来的趋势。
昨夜到后来,确实是消停了,他哄她去接杯热水,趁她离开,自己爬回了床上,等妹宝回来,梁鹤深已经躺回去,掩好了被子,他占着床的一半,那空出来的一半,像是有意空出来的。
妹宝自然而然就睡在了他身边。
后半夜时,妹宝摸到一具滚烫的身体,梦中惊醒,开了灯叫“世叔”,叫了好几声,梁鹤深才抿着干裂的唇醒来,迷茫地看她一眼,别过脸去:“你去客房睡吧,我似乎有些感冒。”
哪里是似乎?都烫成火炉了!
妹宝翻身下床,电话叫醒萧晓洋,两人一起找来感冒药喂他吃下,没多久,汗浸湿了一半床单。
萧晓洋帮忙扶起梁鹤深,把湿透的床单换下,叹惋道:“先生以前身体可好了,跟他那么多年,就没见他病过几场。”
妹宝低头看满当当的药箱,里面的药品日期都新鲜,都是梁鹤深出事后才备下的,止疼药、消炎药、感冒药还有跌打损伤的喷剂、绷带和很多创可贴……
“世叔经常受伤吗?”妹宝抓着那圈绷带问。
“也不是。”萧晓洋淡定地看了一眼,“您拿着的是弹力绷带,是缠腿的,可以防止残肢变形,也可以缓解幻肢痛。”
手里的绷带刹时变得沉重,也刺手,妹宝再看回床上,梁鹤深昏昏沉沉的,没什么反抗精神,所以才能由着他们这样折腾、搬弄。
——心如刀割。
等萧晓洋抱着床单离开后,妹宝端了热水来,拧起帕子继续给梁鹤深擦汗,他有时候也睁开眼睛看她一下,嘴里低喃几句,妹宝凑近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
守他到天际蒙蒙亮时,妹宝困得不行,脑袋在床沿一磕一磕的,最后磕到梁鹤深掌心里,睡过去了。
雾苦霾阴的天,沉闷地像是宣纸上晕了层水墨,梁鹤深短暂清醒,掌心托着一份柔软的、弱小又沉甸甸的重量。
一年了,他闭门不出,也谢绝见客。
妹宝说得对,他在怨恨老天爷,他在放弃自己,一次又一次,他反抗过,用最激烈的方式,可是老天爷把他拒收了,他于是更加怨恨,他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在说:瞧,那只耗子,他想死都死不了。
——就是想要招惹人家的同情呗!
——真是可怜,活着没劲了吧!
——哎,这些人我见多了,真想死哪还能救回来?
——做戏呢吧!有够扯,他家多有钱啊,他有什么可难过的?
现在,他又恍惚觉得,老天爷对他是真的好,他何德何能,在这样阴霾重重的天底下,还有一轮小太阳,毅然决然地升起来,独独把他照亮-
妹宝离开不久,杨雯来梁家报到了。
梁鹤深正在用早,就趁这个时间与她见了一面。
杨雯不住梁家,她愿意住也行,但主家就先生和太太,外加一个住隔壁独栋的管家,住进来惹非议,干脆不住。
梁鹤深备下两份合同,摆在一起给杨雯看,工作内容有罗列,一目了然,一份就是普通保姆工作,待遇已经相当优渥,另一份则更有挑战性,还有关于她未来职业发展的承诺。
杨雯看着白纸黑字的补充条款,吞咽了下口水。
“先生想要我做什么?”杨雯放下两份合同,端坐在餐桌另一端。
男人面前一个白瓷杯,一个白瓷碟,银光闪烁的叉和勺,看起来和寻常人家没什么不一样,连碟子里的三明治也是,姿色普通,他姿态温雅,说话语速不快不慢,质感十足的黑灰羊毛开衫衬得他有几分成熟的凌厉,又有种散漫从容的悠闲慵懒。
这样一个人,莫名让人信服,无法去怀疑他给出的承诺。
“合同上有写。”梁鹤深这样答。
合同上写得很笼统,仅仅只是一个结果,而过程……
梁鹤深看出她的心思:“过程我不管,我只看结果。”
狡黠,睿智,也明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杨雯莞尔:“我可以先了解一下太太的情况吗?”
梁鹤深:“小学毕业,但并非文盲没有文化,具体知识储备,不详。”
杨雯笑了笑,眼前的男人,是真的盼着自己的太太清醒独立、越来越强,还是纯粹嫌弃她的学识和教养登不上台面,主家的心意便不好再揣测,她收下更有挑战性的那份,钢笔一挥签下名字,算是应战了。
妹宝送别父母回来,薄薄的眼皮哭得发红发肿。
杨雯拿干净帕子给她湿敷,三言两语做些安慰,太太也确实乖,脾气也好,丝毫没有豪门阔太的架子,两人没多会儿就熟络起来。
梁鹤深照旧是做些日常事,按摩、复健、居家处理工作,再按摩、复健……枯燥的、无味的、千篇一律的,现在复健师已经不来梁家了,他自己练习走路,曾经害怕见到自己的模样,家里的复健室没有安装镜子,如今他让人把镜子安装上了。
复健室的门不关,谁都能进,但除了萧晓洋和妹宝也没谁敢进。
妹宝知道他心里的坎儿,不轻易来惹他不快,萧晓洋时不时过来瞅一眼,借口端茶送水,其实是担心他摔倒,末了鼓励一句:“先生走得越来越好了,再练练,能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大概是不行了。
梁鹤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白瓷玉瓦的手提着一只小壶,潺潺细流往茶杯里倾倒,滚烫的茶水溅出来,烫了手,红了一块。
再一回头,瞧见妹宝和杨雯两人,坐在草丛里,嬉笑着不知在聊什么,妹宝忽然站起,她穿一身鹅黄色的衣服,上衣色浅,下裙色深,全都是新中式的款,绣花精巧、色泽乖柔,那裙摆不算大,但旋起来也能开出一朵花,在茵茵草地间。
左足点地做轴,右手纤纤流转,腰肢若垂柳扶风,一起一落,张弛有度,手臂无骨似蝶翼,足下翩跹似云移,姿态婆娑曼妙,眼波顾盼也有几分味道。
杨雯眼神惊喜,摸出手机放一首音乐,妹宝便跟着节拍跳跃、旋转,精灵般,并不十分规矩的舞蹈,末了,两手提着裙摆,见个像模像样的礼。
像话吗?一个太太,跟底下人面前献起舞来。
梁鹤深掐着白瓷杯,垂眸勾唇,看荡在茶汤里的一抹嫩绿的芽尖儿,忽觉有趣得很,手上的烫疤,此时似桃花般绽开。
跳舞不够,妹宝兴起,还要显摆献宝,马不停蹄去书房取宣纸和墨,草率地铺于地面,梁鹤深劳逸结合,正好也要去书房了,瞧两人聒噪欢喜的模样,不由得挪开工作的视线,好整以暇地望过两眼。
妹宝研墨调色,玉手提笔一勾,轻落纸上,一挑一抹一划拉,玩儿似的,一幅苍茫山水赫然纸上,再点几笔,添个炊烟缭缭的草屋和几只穿雾踏云的野鹤,调个朱色,点个丹顶,换笔题字——“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
妹宝举起墨宝给梁鹤深欣赏,杨雯同时给了他一个眼神,明显在问:小学毕业,并非文盲?不是她没见识,这看似轻佻随性的几笔,够多少人学一辈子了。
适时,倒扣的手机屏幕亮了下,新的微信消息,来自秦淮远:妹宝,回家没有挨你世叔的罚吧?周末红谷会展中心有个蜀绣展,感兴趣吗?要不要一起去看,恰好有多出来的入场券。
紧跟着两张交叠起来入场券的照片,写着:魂萦三国文化研究室x丁映蜀绣非遗工作室x北城大学蜀绣研学中心联合文化展。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魂萦三国?不是一款网游吗?梁鹤深记得很清楚,他还投资了这个工作室。
梁鹤深摁掉手机,再抬眸看地面,只剩了那幅被随手丢弃的水墨画,两个人啊,早没了踪影。
心情忽然不爽,说不出理由,再打开手机,斟酌半天,想回:不是世叔,是……
是什么?他做了她十几年的世叔了,现在不认了?
咬牙删掉,最后冷漠地回:不是本人。
另一边,收到回复的秦淮远皱了皱眉-
晚餐,照旧是各吃各的,但改在一张桌子上吃了,妹宝盯着梁鹤深的营养餐,沉思,眼里写着想吃。
梁鹤深不动声色地移了移面前的几只盘子。
妹宝没理解,闷不做声地吃完自己的,怏怏不乐地下了桌。
梁鹤深:“……”
不知道杨雯用了什么法子,当天夜里妹宝就在书房门口徘徊起来,门没有锁,隙着条小缝,从走廊洒进来的光线忽明忽暗。
梁鹤深合上电脑,望了一眼:“有什么事进来说,在门口转什么?”转得他眼花头晕,还总是走神想看。
妹宝推门进来,纠结犹豫着开口:“世叔,我想、想念书了。”
梁鹤深挑了挑眉,脱口而出一个带着问号的“哦”,漫不经心的调子,格外有深意。
脱离课堂太久了,妹宝被这个“哦”扰得心慌,不自信地问:“您、您不信吗?”
梁鹤深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
程奚音说得对,文凭对普通人而言确实要寒窗苦读十数载,但凭他的钱权势力,砸钱砸人脉也能砸出一个高材生来。难吗?不难。
他手指轻敲桌面,语气闲闲,事不关己:“想考大学?”
妹宝点头,弱弱地“嗯”了声。
“大声点儿。”梁鹤深忽然放沉了音调,睫毛轻轻抬着,看着懒,实际上很严厉的一道光,“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让我怎么信你?给你请家教,把钱像水一样泼出去吗?”
妹宝一下翘起嘴巴,想顶嘴,说不用他的钱,想了想又咽下,改口:“雯雯姐说会帮我的!才不要你的钱!”
梁鹤深挑挑眉:“她不是我花钱请来的?”
妹宝忍不住呛回来:“那我付她工资好啦!”
梁鹤深:“……”急需教育学相关知识,他被她噎得沉默了几秒,冷脸拉开抽屉,掏出一张叠好的试卷,扔她眼前,再瞄一眼时间,“今晚做完再睡觉。”
妹宝开心地拿过来,一笑,马上又收敛,垂眸审视他——警报!陷阱!炸弹!
梁鹤深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有问题?”
妹宝耸耸嘴巴:“没问题。”-
12点了,梁鹤深困得不行,三番四次路过灯光通明的书房,妹宝俯首案前,咬牙切齿。
推门进去,妹宝专注时很专注,耳朵里听不到别的声音,直到他走到她身后,稍稍俯身,压下一道阴翳在那张试卷上,她才仰起头,瞥他一眼,挺烦闷的样子。
“行了,给我,去洗漱睡觉。”梁鹤深从她胳膊肘下抽走试卷。
并不是多么难的题,他和杨雯一起出的,整合了中学六年的知识,50道题,涵盖各个学科,一开始就没报希望说妹宝能把它做完,但扫过一眼,半纸空白,半纸瞎猜,做对的题目屈指可数,知识水平可见一斑。
学理,肯定不行,学文,也挺好的,她又有才艺,只要分数够她上北城大就好,走哪条路不重要,梁鹤深不想浪费她的天赋,丁映……还需要下去查查这个人的底。
梁鹤深摸出手机,放她面前:“你未来的师兄邀请你周末去看展。”
妹宝眼睛一亮,灼灼目光盯着屏幕,再盯向他:“可以去吗?”
梁鹤深莞尔:“可以,但要约法三章。”
妹宝投给他一个“请讲”的眼神。
“第一,不饮冷饮,不吃辣食,烧烤这些垃圾食品别去碰,这是为你身体着想,第二,看展就看展,不能乱跑,第三,杨雯会寸步不离跟着你,你得听她的话。”
妹宝沉默须臾,点头应了。
梁鹤深垂眸凝视她:“复述一遍。”
妹宝:“……”怎么比阿爸阿妈还唠叨啊!
妹宝心中暗自忖度,面上却笑盈盈地复述,恍惚想起昨夜里梁鹤深病中憔悴乖顺的模样,他皮肤又白,软绵绵的像只绵羊,让人心里发软,和此时的“大人”完全不一样。
复述完后,妹宝又垂头,摸出自己的手机把秦淮远加上,发了个小猫招手的表情包问好,对面很快回一个更加萌的小狗表情包来。
真狗。梁鹤深悄悄瞥一眼,没发表意见。
两人自然而然聊起来,梁鹤深略有不悦,落下一句“很晚了,别玩了”,杵着手杖像个老头一样自顾自回房间。
凌晨1点了,妹宝还没来。
卧室的灯让梁鹤深关掉了,有种无所谓她来与不来的闲适,其实是怕开着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睁着眼睛盯天花板,耳朵竖起来仔细听,一方面担心她磕着碰着,一方面又想着她又不是第一次摸黑上床了。
可这只小猫怎么一直不来?他心里竟然像这张床一样,空出一截来。
凌晨2点了,真该好好说叨她一下,门外静悄悄的,连智能声控廊灯也静下来。
梁鹤深支起身子,正要开灯,手指在空气中顿住,忽然想到,是不是昨夜他的模样,还是把她吓到了。
妹宝嘴上不说而已,心里还是害怕的,他这个样子,托着两条不完整的腿,一长一短,连爬起来都是歪着身子的,残肢让人头皮发麻,还爬着狰狞恐怖的蜈蚣疤——光线暗,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清楚。
不管怎么样,观感绝对不好,他自己都怕看,妹宝才十八岁。
心里沉下来,仿佛陡然压了一座山,压着他挪不动的重量。
顿在空气的手缓缓收回,梁鹤深重新躺回了被窝里,烦闷地闭上眼,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也没真的睡着,耳边忽然窸窸窣窣响起几声,身边的床榻往下微微一陷,有干燥的风灌进被子里,很快拢了拢。
垂悬在虚空的心忽然安定下来,梁鹤深平稳了呼吸。
不一会儿,被子里的小手又偷偷摸过来,越过手臂,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腰间,梁鹤深颤了下,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可妹宝并未察觉,她就像是很快就睡着了——年龄小嘛,分分钟入睡很正常。
可她的手缓慢挪移,试探着往下,并不是往那个地方去,而是越过了,就要贴到他右腿残端时,梁鹤深紧紧抓住了那只肆无忌惮的手,把它锁在自己的掌心,他闷着声音说:“……不要。”
“妹宝,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妹宝从他掌心里收回手,身体贴过来,温柔的呼吸扫到他的锁骨位置:“世叔,您可以抱着我睡吗?”
毫不相关的两件事,说不好她是得寸进尺,还是做出了让步。
但是那么柔软清甜的声音,对梁鹤深而言,就像是甘霖洒在久旱的沙漠里,是很难拒绝的,生机勃勃的绿意,他声音略微沙哑地问:“怎么抱?”
妹宝动了动,抓过他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脖子下,然后自己拱进了他怀里。
“世叔,我喜欢您。”
梁鹤深耳根烫了下,一把火从腹部生起,疯窜至五脏六腑。
他暗自心想,小丫头的喜欢好不值钱,张口就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她游刃有余像个情场老手,他这个比她多活12年的人反倒像个傻瓜,任她三言两语拿捏。
——真丢脸啊。
却耐不住心脏砰砰加速,有力地跳了两下,梁鹤深收紧手臂,翻了个身,把她真正揽入怀,下巴抵在她头顶,闷闷地说:“快睡,你看看时间,都几点了?”
妹宝勾起唇角,抬起眸,声音还倍儿精神:“世叔,您周末可以陪我去展会吗?我问过师兄,他说还有余下的入场券。”
展会?陪她?梁鹤深认真想了想,想的倒不是展会有什么,有没有意思,他会不会感兴趣,而是,人会很多吧?他这个样子……
“不去。”
妹宝嘟哝道:“虽然是蜀绣,但讲述的是三国文化,很有趣的。”
梁鹤深沉默了会儿,忽然放沉了声音:“所以,你和你师兄聊这个聊到现在?”
“不是。”她在他怀里拱了拱,全然听不出他话里有话,还挣扎出一个面对面的姿势,“师兄说,如果我明年就能考上北城大,就有机会参
与他们下一次的项目,一个蜀绣联合历史卓越女性专题的项目,第一个女性角色就是妇好。世叔,您知道妇好吗?”
梁鹤深“噗嗤”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首先,那个字,念zi,后母辛,姓好,她是历史上第一位有据可查女性军事统帅,是第一位女战神,第一位女政治家,呼伐羌,退土方,征巴方,定乾坤,安天下,开创盛世,当之无愧的巾帼奇才。”
妹宝愣了下,随即咧开嘴:“世叔,您好厉害。”
梁鹤深笑了笑,问:“你想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吗?”
“啊?”妹宝又拱了拱,面朝他的姿势,两只手在他小腹的位置动了动,自然而然碰到他,这句话说得不太有底气,“我只是觉得她很优秀,很钦佩她。”
末了,她又补充:“我其实不想做长空的鹰,遨游九天,我想做檐下的燕,宜室宜家,是不是很没出息?哥哥总是这样说我。”
没出息吗?梁鹤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真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才回答:“万里碧空固然开阔,檐下烟火亦有意趣,见仁见智,这个选择本身不能用是否有出息来评判,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志向,只要她善良、纯粹,心意坚定,不卑不亢,就是值得尊敬的。”
妹宝觉得有几分道理,但细细一想,梁鹤深其实是巧妙地避开了问题,她仰起脖儿,想要追问下去,却不料梁鹤深同时低下头看她,额头与嘴唇撞在一起,视线相对的那刹那,两人都沉默了。
妹宝低下头去,梁鹤深撇开脸,好巧不巧,额头又擦过嘴唇,就像那么故意一出戏似的。
呼吸越发滚烫起来,妹宝不再说话了,夜很深了,闭上眼睛轻而易举就能睡过去。
但梁鹤深睡不着了,妹宝的腿无意识地搭过来,很轻,但碰在他那里就变得很重,慢慢垂眸去,唇前就是一抹光洁的额头,无暇皎月般,一顶毛绒绒的发丝儿像兔子的那一团小尾巴,扫着他起伏凌乱的呼吸,表面是乖顺的兔,实际上,俨然是狡黠的猫,磨人的妖精。
斟酌再三,梁鹤深微微收起下巴,吻了下去。
轻轻的,偷偷的,只有月亮瞧见了。
第23章 第23章心眼儿真坏
红谷会展中心是北城最古老的一座会展中心,分三层,占地面积相当辽阔,还位于市中心经济最是繁荣的地带,好多重量级的会展都会选在这里,这日的蜀绣展其实只占着很窄的一块地方。
秦淮远一行人在展厅大门与妹宝碰面,杨雯跟妹宝一起,对他们介绍只说是表姐,再一说起丁映工作室、北城大学,杨雯还是几人的学姐呢,于是很快熟络了。
秦淮远大师兄,土生土长的北城人,还就住在红谷这块金镶玉的宝地,有点东道主的架势,且先一人买了杯奶茶,这次算着日期,刻意给妹宝点了杯热饮,对前几天那事儿,多有愧意,但这种事儿,也不好当众提,奶茶递过去时,就捎带提了嘴:“身体好些了吗?”
妹宝时而钝感超人,时而又机敏过人,反应过来,说已经结束了。
秦淮远刹时脸红如烧,秦槐云就揶揄她这位大师兄:心细、暖男,可以处。
众人皆笑。
杨雯在旁,听出这位大师兄的心意,不好插嘴,出门前梁鹤深也交代过,在外,他只是妹宝的世叔,为的是什么,她一个刚进梁家工作的人揣测不了那么多。
妹宝才十八岁,若是叫这些学生知道她已经嫁人了,还是嫁了个格外有钱有权的残疾人,免不了让她遭受非议,何必呢?
杨雯只能尽可能去转移妹宝注意力,不是看展吗?她视线落哪儿,杨雯就教个单词给她,“姐妹俩”成了点读机和复读机,一行人跟在后面,模样都有些唏嘘——这家教也太严格了吧?看展也得学习?
秦淮远邀请妹宝来看展,一来的确投其所好,二来也是想着向丁映引荐妹宝,但丁映教授并不一定守在展厅,能不能碰着,纯是撞运气。
妹宝不知道他的心意,进了蜀绣展厅,目光和心思都被吸引,但一幅幅作品看过去,模样都说不上惊艳。
杨雯走马观花,很快就走完一圈,也不想再逛一圈,便去场地外边坐等。
时逢秦淮远被守展厅的师妹抓壮丁了,妹宝的目光定格在一幅绣品上,恰是那出鼎鼎大名的空城计,一边是司马懿金戈铁马的十五万大军,一边是空城池和燃香弹琴的诸葛亮,妹宝不看故事,看针线走势,看色彩搭配,看起针收针……
“觉得如何?”耳边一个温婉柔媚的女人音。
妹宝回过头,看到一个女人,约莫三十来岁,黑色长卷发,肤白,螓首蛾眉,她着一身祖母绿织锦旗袍,腰肢玲珑,肩头一张雪白羊绒,散漫虚挂着,更衬得襟上玛瑙纽扣格外碧绿耀眼,有一种浓郁书香浸润而出的从容气质。
女人对她弯出微笑,妹宝莞尔回礼,收回视线后,指腹虚指在绣面上:“此处,色泽分外明亮,针法略有不妥,选了晕针二三针,但这并非大面积色块,本不需要如此严谨的晕色表现,选择二二针或是三三针足以,二三针反而有炫技之嫌。”
女人神情收敛,目光微露赞许:“可还看出什么瑕疵?”
“这里。”妹宝又指出一处,“藏滚针过于急功近利,过弯时未收窄,不够平缓自然,这便毁了烟云的逸动之感。”
“还有这里的沙针,若是我来,还会将丝线劈得更细一些,以虚形实,眼观为虚,手触才为实,还有这里最为离谱——”
话音戛然,妹宝想起什么,反应过来,回眸露出抱歉的笑容:“对不起,我太唐突了。”
“唐突吗?”女人微微俯身,近看那幅刺绣,顺着妹宝刚才指到却未及出口评论的一处继续说,“这家伙的乱针,那可真是在给我乱整。”
妹宝“噗嗤”一笑。
秦淮远这才忙完,气喘吁吁跑过来,先看妹宝,然后才看到丁映:“教授?您在展厅呢?”
“周末无事,过来看场电影。”丁映笑说,“电影时间还没到,所以就过来转转咯。”
秦淮远于是向丁映介绍妹宝,妹宝也微微鞠躬,毕恭毕敬地做了个礼。
丁映之前便听秦淮远说起过这个小姑娘,说她穿着惊世骇俗的艺术品逛街,丁映这一趟其实也是抱着来欣赏艺术品的心态。
然而不走运,妹宝今日没穿那件花里胡哨的衣服,她穿雪白的棉袄,一点低调的淡锦而已,颈部堆一圈毛绒绒的围脖儿,眼睛又圆又亮,皮肤白似雪,又晕着一圈淡淡的桃粉,底下再配条窄窄的黑裤,衬得那双腿也秀气漂亮。
清新靓丽的小姑娘,不比三国一圈作古的大叔好看?丁映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环视一圈,也就貂蝉能匹敌——当然是夸张了些。
难怪她这弟子那么喜欢。哪怕还没见过妹宝的作品,丁映也不介意许下承诺:“妹宝,你若愿意考北城大,也愿意继续传承蜀绣这一手艺,我欢迎你加入我们。”
妹宝闻言太开心了,毕竟才十八岁,春风得意的笑容哪里藏得住,秦淮远偷偷笑,叫她赶紧改口叫师父呀。
妹宝便叫了声师父。
丁映又问她现在成绩如何,提起北城大的分数线,虽然蜀绣专业因为师徒传承制,内部一直有操作空间,但也得她上了录取线才行。
妹宝支支吾吾答不出,丁映笑笑,说还有大半年时间呢,慢慢来。
正好秦槐云一行人回来了,把妹宝从窘迫境地里解救出来,她,田俊杰还有钱苗苗三人早已换了身装备和扮相,这一出现,倒把丁映吓一跳:“我当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呢!”
“纳尼?妖魔鬼怪!?索隆啊师父!“田俊杰崩溃大吼,“您不看海贼王吗?”
丁映摇摇头,很一言难尽的样子:“不看。”
田俊杰心塞欲死,抓着妹宝当救命稻草:“妹宝,你看海贼王吗?”
妹宝看他一头绿发,颜色很深的一道疤贯穿眉眼和颧骨,觉得滑稽,忍笑说:“不看。”
“不要啊!”田俊杰欲哭无泪的样子,“任何人不看海贼王我都会伤心的。”
“那你就伤心吧!”秦槐云无情地说。
丁映看秦槐云这身打扮也觉得丢人现眼,挑挑眉说:“你这又是什么?”
“师父!”轮到秦槐云表演了,她的表情更浮夸,“我可是冯宝……”
话音及时掐断,大概觉得不符合人设,于是轻咳一声,用生涩的川话继续说:“窝叫冯宝宝,窝四来自北城大勒学生,我爸在北城办勒一家广告公司,我妈……我妈跑球咯。”
丁映直接不理她了,钱苗苗的扮相最正常,她Cos了桔梗,这倒巧,这是妹宝唯一看过的动漫,当初她和李家三兄妹一起看,当然主要还是李银泽和他的妹妹彤彤,彤彤比妹宝还小2岁,当初最喜欢犬夜叉,妹宝不喜欢,妹宝喜欢杀生丸。
她觉得梁鹤深就像杀生丸,高贵,优雅,又强大,温柔,更重要的是,杀生丸他专一!
丁映和他们混不到一道去,看看时间,去看电影了。
妹宝被带去化妆室,她的Cos装被秦槐云他们安排妥了,妹宝自己也想玩,很好奇,所以乖乖任由他们摆弄,她这边搞定时,秦淮远那边也搞定了——竟是杀生丸。
妹宝看得眼睛都直了,一直在想办法把秦淮远的脸替换成梁鹤深的脸,秦淮远看她也看呆了。
“好看吧?”秦槐云收拾化妆包,指腹搓过鼻尖,自信道,“不是我吹,我这手艺以后就算不搞蜀绣这行当,当个妆娘能年入百万!”
“啊呸!”田俊杰爆笑着砸场,“百万?您是真敢吹啊?您是多久没吃牛肉了啊?”
秦槐云一个板栗下去。
妹宝扯扯秦淮远,小声问什么意思。
秦淮远看着她笑,很温柔地解释起来:“就是说,等阿云——”
“冯宝宝冯宝宝!”秦槐云又一个板栗敲给秦淮远,拍拍手,一本正经的样子,“各位注意啊,现在,我们要忘掉三次身份,正式进入二次世界!”
“行吧。”秦淮远揉揉额头,改口,“索隆的意思是,冯宝宝把牛皮吹破了,她就能吃牛肉了。”
是冷笑话吗?妹宝尬了几秒,然后礼节性的扯扯唇——好了,不用怀疑,妹宝压根不知道“吹牛皮”这句话,自然不觉得好笑。
杨雯哪里还认得出那几个大变样的活人,几个人光明正大地从她面前晃悠过去,妹宝想叫她,被秦槐云拉住了。
“嘘!”她挤挤眼睛,小声说,“今天师兄师姐带你玩儿呢,老让你姐盯着做什么?怪不自在的。”
妹宝与她英雄所见略同,这便又把梁鹤深的叮嘱抛诸脑后了-
另一边,无论如何也不肯到这种人群密集处“丢人现眼”梁鹤深,现在坐在他漆黑的迈巴赫里,会展中心熙熙攘攘,路边可不是能停车的地方,很快就有保安来撵车。
迈巴赫又如何,北城不缺豪门,什么法拉利、宾利、布加迪都是常见的,迈巴赫也照撵不误。
周凛启动车子又绕了一圈回来,侧眸从车内后视镜看梁鹤深:“先生,去展厅里面逛逛吗?”
后排的男人没考虑过要下车,所以穿得休闲,里面黑色小高领,随意搭了个件深棕衬衫,外套一件咖色人字纹大衣,看着普通,但剪裁得体,质地精良,笔挺的西装裤罩住了那双赛博假肢,脚底穿了双澄亮牛皮靴,稍稍挽了圈裤腿,不至于拖沓,但也不会露出假肢局部。
挺随性慵懒的一身,看着挺有艺术格调。
梁鹤深垂着睫,指尖把玩着袖口上的蓝珀,很有趣,一种带有荧光的琥珀,在阳光下会折射出蓝色光泽,但正常光线下却是棕色或金黄色的,卖家还吹嘘它有药用价值,搬出了《本草纲目》来辩证,什么安五脏,定魂魄,生肌,安胎……具体记不得了,总之很玄幻。
而此时,冬日阳光透过窗户缝,将这颗蓝珀映出沉郁的蓝调,色泽深深,却让他心情不大愉快。
十分钟前给妹宝打过电话,没接,电话到现在也没有回过来,不用想都知道小丫头又玩疯了。
让梁鹤深郁郁寡欢的不是妹宝因为疯玩不接电话这件事,而是现在陪她疯玩的人……秦师兄?隐约还记得那两个男生,一个有礼貌的不太入得了他眼,另一个没礼貌的倒是人模狗样。
梁鹤深眉心一拧:“周叔,把车泊了,咱们去展厅看看。”
一路上,遇见许多红毛绿怪,奇装异服的人。
周凛老头子当然看不懂,他只管死死盯着梁鹤深,生怕这些个莽撞的年轻人把这位爷给撞了碰了,直到看到眼熟的角色扮演,才惊喜道:“哎哟,先生,这不是您和程小姐,还有我家阿郁小时候爱玩的游戏吗?”
“现在是越发花里胡哨了呀!”
梁鹤深笑了笑,顺着周凛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杀生丸的Coser,妆造倒是像模像样,就是服装饰品的质感太次,破坏了杀生丸的贵气与优雅,比他当年……比不上!完全没有可比性。
倒也不是小时候,十七八岁时吧,CospLAy,挺砸钱的,当年程奚音爱玩,可那时这游戏没那么火爆,程奚音想玩又不好意思自己扮出去,就拉着周郁一起,给他扮了好多。
后来周郁受不了独自一人跟着程大小姐丢人现眼了,哭哭啼啼地拉梁鹤深一起,说要给他扮个非常符合人设的——优雅,矜贵,端庄,霸气……许多好听的形容词,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哪受得了这种吹捧?
扮出来是杀生丸,当时,那套装备砸钱进去几十万,那是个什么概念,都够提辆车了。扮出来效果很好,能不好吗?一辆车呢!杀生丸风靡全网,说活久见,纸片人活了。
那时候这位被骂恋。童,争议很大,但程奚音挑出来的形容词,的确是一个没错,梁鹤深倒也受用了。
也知道,程大小姐和周小畜生揶揄他呢!梁鹤深转头把那套装备扔垃圾桶了,幸好卸了妆以后,谁也认不出当年那壳子下的庐山真面目。
正想着,眼神稍滞,目光停留在那位杀生丸身旁,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孩子身上,金黄的公主切,大大的毛绒狐狸耳,头顶还有一个斗大的勾,跟个问号似的,一身古装,很明媚的配色,好像是很火爆的一位动漫角色。
几人被围堵的水泄不通,忙不迭地跟人拍照合影,梁鹤深一眼扫过,周凛这时候也问到了蜀绣展的具体位置,但不确定妹宝还在不在那边,那么大的展厅,让梁鹤深走过去,万一扑个空就很尴尬了,周老头就说自己先过去看一眼。
梁鹤深同意了,周凛于是护送他去一个边边角角,他走路的姿态在马路上看着奇怪,扔进Coser里那就十分不打眼了,只当他是贴合人设做的动作,根本没人关注他的腿。
这时候,什么漫画家还是什么作家的签售会又开始了,立时人群如织、喧嚣沸腾,有人路过梁鹤深,停下来看他几眼,后来,终于有三五女生组队过来,羞怯地问他。
——“好帅啊,小哥哥,请问能合影吗?”
——“请问您cos的是黎深吗?”
——“是黎深吧?小哥哥这件大衣哪家的?”
——“你的手杖也好酷好精致!能问个链接吗?”
小哥哥?还有黎深是谁?梁鹤深拧拧眉,全部拒绝。
——“好高冷啊!”
——“哇,这
就是人设啊!我家黎深就是evol冰系咯!”
——“禁欲系哦,成熟稳重?好香好香!”
——“超爱的好吗?好想和他合影!”
梁鹤深:“……”简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个时候,那只之前在杀生丸旁边晃悠的小狐狸一步一步好像十分艰难地走到了他面前,抬眸看他。
那妆造远看挺灵动漂亮的,近看却十分浮夸,鼻粱上的高光能把人晃瞎,还有那双翡绿的眼珠子假得让人毛骨悚然。
梁鹤深眉心拧得死紧,直到小狐狸朝他眨了眨那两扇真扫把一样的假睫毛。
妹宝做梦也没敢想,梁鹤深能到这儿来逮她。
她颤颤巍巍地开口:“……世叔?”
梁鹤深腮帮绷紧,半天咬出几个音:“玩得开心吗?”
妹宝委屈地瘪瘪嘴:“……”
梁鹤深发誓,他真的只是突然一下有点懵,并且单纯问她玩得开不开心,绝对没有质问的意思,但小狐狸就这么掉下金豆豆了。
就,“……”,头脑风暴,很快,他微微俯身,莞尔温和道:“哭什么?不是挺可爱的吗?我没说什么呀。”
梁鹤深顺带抬手给她擦眼泪,结果擦出一手雪白粉底,被劣质化妆品玷污的大手一时……无处安放。
妹宝看他纠结表情,再看他的手,低下头,实在没忍住,咯咯笑起来。
梁鹤深想了一秒,抬手,把掌上的白面全部还到了她的金色头顶,又在狐狸耳朵上蹭了蹭。
——全世界最可爱的小狐狸,好想亲。
这是他那时候唯一的想法-
秦淮远等人没料到妹宝的世叔会来展会亲自盯着她,他看起来不像是很悠闲的那类人,不过来都来了,只能认命。
上次见面剑拔弩张,像样的自我介绍也没有,现在的状况友好多了,秦淮远带头,报了名字,递出手掌时,梁鹤深略微迟疑了下,最后礼仪性地交握上去:“梁鹤深,妹宝的世叔。”
妹宝咧嘴笑,欣喜地在他身边说:“还是我的——”
“监护人。”梁鹤深打断她的话,唇边笑意谦逊、温和,徐徐说着,“上次失礼了,妹宝初来北城,生性单纯难免上当受骗,我便失了分寸,对两位同学言辞严厉了些,还请见谅。”
秦淮远嘴角一抽。
田俊杰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哪里哪里?”
这话哪哪儿都挺对,就是听着不对,让人怪不爽的,尤其“上当受骗”四个字,但细想来,又没得反驳的空间。
几人先后自我介绍,没人注意到妹宝收敛了笑意,闷闷不乐地看了梁鹤深一眼。
身边跟了个“监护人”,还是一个有腿疾的“监护人”,年龄看着也不比大家年长多少,但那个代沟大得不得了,还特别会扫兴。
问他索隆他恹恹说不感兴趣,问他冯宝宝他冷冷说不认识,问他杀生丸他怪里怪气来了句:不是一只狗吗?
秦淮远:“……”
几个年轻人还有什么心情逛展会?
草草结束后,秦淮远说要尽地主之谊,带大家去大快朵颐、饱餐一顿。
会展中心附近有好几家大型商场,还有一圈胡同巷,现在都成名胜古迹了,选的是一家老字号酒楼,店名风雅,叫“枕清风”,在北城有上百年历史,据说那招牌还是皇帝题的字。
寸土寸金的地盘,酒楼里统共三层,楼阁装潢格外雅致,那每一根木头都看得出分量,酒楼中央挖出一露天空地,舞台下绕着一圈雾池,营造出域外仙境之感。
时时有表演,现在台上便是在弹古琴,琴音悠扬婉转。
除了一楼,楼上包厢其实没多少个,都在廊道上,方便看表演,可想而知消费水平在哪个层次。
杨雯没有跟着凑热闹,便下了个早班。一行人还没卸妆,这么招摇着进酒楼,服务员迎上来,最先看到的便是带头的秦淮远,看他这扮相,猛地一下没认出,听见声音了又恭敬唤了声秦少,是老主顾了。
梁鹤深慢悠悠地跟在最后,妹宝搀着他的胳膊,周凛也跟来了,乔舟不在,他现在这种情况,需要有人在他跟前跑腿,有些事不能指望妹宝去做。
包厢在三楼,中央古梯浮雕镂空,建筑技艺已成世界级瑰宝,旋转攀上最有意趣,但梁鹤深只能去搭电梯,妹宝满心满眼都是他,当然要陪他。
一行人暂时分道扬镳。
好不容易得到了独处机会,妹宝顾不得周凛也在身旁,气鼓鼓地翘着嘴巴问:“世叔,您为什么说自己是我的监护人?”
梁鹤深抖了抖睫,唇角浮出一丝悠闲而淡然的笑:“我不是吗?”
妹宝:“……”好像也是。
梁鹤深右侧缺失更严重,所以手杖也习惯握于右手,现在,妹宝恰好在他左手边,古旧的电梯慢吞吞的,略作思考后,他轻轻勾住她的手指,稍顿,将那只小手卷进大掌中,微微俯身,声音温沉,极其轻柔的口吻在耳边:“让同学知道,会笑话你的。”
知道什么?没明说,但都心知肚明。妹宝心口一阵酥麻,好像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拱了下,软软的,痒痒的,只是还没来得及脸红心跳,握着她的力量和温度同时褪去,梁鹤深收回了手。
电梯门开了。
几个年轻人迎上来,自然是来迎妹宝的。
身侧,一道洪亮嗓音传来,带着惊诧和恭敬:“梁先生?”
“是梁先生吧?好久不见您了。”
梁鹤深侧眸看过去,不着痕迹扫过一眼。
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眉目干净平和,带无框眼镜,身姿修长挺拔,西装革履胸针腕表很讲究,但稍显刻意,不是豪门贵族子弟,像是科技新贵,应该是名利场上打过交道的,但印象模糊,乔舟不在,梁鹤深叫不出名字。
梁鹤深在豪门圈层是出了名的高岭花,但在商言商,他的行事风格确实果决凌厉,但其实少有人评说他本人冷酷无情,这么说他的,多半是从未见过他,打过交道的都知道他温文尔雅、面面俱到,学识和教养都是顶级,叫人挑不出半点瑕疵。
譬如此时,哪怕不知名新贵,他也能回应礼节性一笑,收回视线后先示意妹宝去包厢,然后侧过身,与之交握,谦逊有礼地攀谈几句。
包厢里,大家热热闹闹地点菜,那菜名取得花里胡哨,配图又华丽缤纷,根本看不出具体内容,秦淮远于是替了服务员,给大家推荐起菜肴来。
田俊杰摸着菜单,看到一道菜近万元的价格震惊大呼:“师兄,你血厚啊,一道菜那么贵!是什么山珍海味?我今天吃了能活着走出这家店吗?”
“瞎说什么呢?”秦淮远笑了笑,“还好啦,你现在看到的菜,那百年前可都是宫廷珍馐,那皇城外的百姓可吃不上,这地儿也值钱,这个价格公道得很,今天中午大家也没吃好,这顿也算是正式给妹宝接风洗尘,大家不用客气,随便点。”
说着,又开始介绍菜肴。
几人都知道这位大师兄家境不俗,北城土著,家里经商在豪门圈子有名有姓,家族子弟中也不乏在官场打转的,所以低调,从不显摆,但钱包鼓鼓囊囊的,从不吝啬。所以,倒也没人跟他客气。
这个时候,秦槐云终于忍不住了,拉着妹宝问起梁鹤深,问他的腿,是不是假肢。
说菜点菜的几位听着这话都沉默了,反而是妹宝爽朗一笑,毫不在意地说:“是呀,我世叔的假肢可漂亮了,光辉闪耀的,他也可厉害了,他做什么都厉害,走路也厉害,现在已经走得很棒了!”
很单纯的笑容,很洒脱的音调,是有一些淡淡忧伤夹杂其中,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和崇拜。
几人不瞎不聋,看得出,也听得出。
梁鹤深那身衣服看着简约,实际上质感极佳、价值不菲,仅是两侧琥珀袖扣,那摆在平常人家,也是要当传家宝的,刚才来时,他那车大家也看过,贵的不是迈巴赫这个牌子,是那串车牌号,还有那款,全球限定,单是有钱买不到的。
厉不厉害,确实不能只看身
体情况。
秦槐云尬笑一下,妹宝那么坦荡,她现在为自己的多嘴道歉似乎有些虚伪了,干脆就不说话了。
几人商量着点了几道菜后,算算人数,再留两道给梁鹤深这个长辈裁决,以示尊重。
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妹宝很少吃这样的宫廷菜肴,吃出嘴角脸颊一抹油渍。
梁鹤深瞧见了,顺手过去,拿指腹给她抹掉,想了想,又在肘边湿巾上压了压,沉声嗔她一句:“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妹宝贴他很紧,几乎要粘在他身上。
在家里可没有这种机会,她占梁鹤深便宜呢,包厢不算大,位置坐得紧凑,梁鹤深想躲也躲不开,好几次给她眼风警告,妹宝装作看不到。
有几分宠溺,又有几分严肃,很矛盾的相处方式。
饭后,秦淮远起身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记了账了。
他皱眉:“记了账?记的谁?”
店员说:“梁先生啊!”
秦淮远有些被驳了面子的不悦:“怎么记他的?”
店员也无奈:“哎哟,秦少,您多担待,有梁先生在的场,不记他的,这楼都得没!”
这楼啊,巧了,姓梁。所以,除非是梁鹤深受邀赴宴,否则有他在的场子,无论如何轮不上旁人来做东,秦淮远事先没想着跟店里招呼,店员收到周凛一个眼风就全部安排妥了。
秦淮远选了蜀绣这条路,也就意味着他不经商,也不从政,自然对这些人物没多深入的了解,这下被驳了面子,才后知后觉琢磨出来。
梁鹤深,北城有几个姓梁的,能压过他秦家?原来是梁氏集团的梁。
回到包厢,楼下开始表演傩戏。傩,惊驱疫厉之鬼,一种古老的祭神跳鬼、驱瘟辟邪、表示安庆的娱神舞蹈,其曲乐惊悚但富有美感,舞姿律动有劲,配合不同的面具表达,极具怪诞之感。
这家酒楼原本不做这类艺术表演,附庸风雅居多,譬如古筝琵琶、民族舞乐,好看,但看多了就腻,后来便引进了非遗艺术表演,除了傩戏,还有萨满鼓舞、火裙舞、响屐舞、炭花舞、打铁花、火壶绝技、舞狮、川剧变脸、黄梅戏……数不清楚,还在不断引入。
瞧,这就是秦淮远说价格公道得很的意思。
这楼如今能发展成这样,全凭十几年前的梁少一句话。
十四五岁的少年,掐着杯碧螺春,看着楼下花枝招展但看过百遍的孔雀舞昏昏欲睡,末了评了句:“没劲儿。”
程大小姐也说:“这楼再这么开下去得垮。”
好巧不巧,这楼当时还真要垮了,可梁少当年消遣的地方也不多,就这地儿还算风雅、幽静,又在家附近,方便,他就喜欢听着小曲儿刷试卷,一刷一个满分。
于是大手一挥,把楼买下来了,从此这楼便改姓梁,既然姓梁了,那就做点梁鹤深自己喜欢的吧,首先就满足了周郁的爱好,招揽来了打太极的、打咏春的、舞剑花的、舞狮的、耍双节棍的,少年最中二那会儿,这场子还跳街舞、机械舞、钢管舞……
总之,眼花缭乱的。就这么,越办越多样,菜品价格比之从前翻了不知道多少翻,但如今这场子,每一天都是座无虚席。
此时,几个年轻人皆是看得津津有味,可惜这个包厢位置选得不好,对面那个包厢才正对舞台呢!但其余包厢都爆满了,对面的包厢还空着,奇怪。
妹宝越趴越出去,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就想看看那表演者的面具。
梁鹤深忍无可忍,伸手把她拽回来,这么一拽,其余几个年轻人都收敛了些——唯一的“监护人”面露愠色,似是很看不起他们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妹宝依依不舍地坐回来。
梁鹤深给她杯子里添上热茶,递过去:“不怕这表演吗?”
“傩戏?”妹宝抿了口茶,偏头说,“傩,一半人,一半难,人间苦难多,见傩者,百病消,这是祈福的舞蹈啊,为什么会怕?而且,它和蜀绣一样,都是千百年传承下来的文化,是国家的瑰宝,是值得尊敬的,也不该怕!”
这话梁鹤深无法反驳,他笑了笑,不做声了。
“世叔,您也要多看看。”妹宝凑过来,柔软的呼吸拍在他掐着杯把,筋脉嶙峋的手背上,“看得多了,就能没病没灾。”
看场跳神舞就能没病没灾?那还要医生警察作甚,孩子话听听得了。
梁鹤深摇摇头,妹宝放下茶杯,扭头再看舞台,她专心致志,注意力全在傩戏上,随口那么一说似的,声音还轻得像缕烟云:“阿弥陀佛,也不用长命百岁,比妹宝多活一天就好。”
梁鹤深愣了下,眼睫顿住,再去看那只金闪闪的后脑勺,只觉那两只狐狸耳朵尤其可爱,毛绒绒地落进了他的心底,唇角无意识地勾了勾,心里软得跟什么似的:
心眼儿真坏啊,小狐狸。
第24章 第24章要不要,您要不要?……
下一场是火壶绝技,也是相当精彩的表演,可惜这个包厢快超时了,无法续费的那种——这也是后来生意太火爆兴起的规矩,店里最便宜的菜188元一碟,最便宜的茶88元一壶,有人能为看表演在里面坐上一整天。
临走,几个年轻人才借用酒楼换衣间换衣服卸妆,否则就这个模样回家回学校都尴尬。
周凛去取车了,妹宝先陪梁鹤深下楼去,从一楼舞台路过,妹宝一步三回头,很是不舍的模样。
现在四周是真没旁人了,梁鹤深低头看一眼,手臂一弯,把挂在胳膊上的小手摘下来,揣进掌中,低声问:“很喜欢?”
妹宝绵长地“嗯”了声,认真想了想,仰头回答:“还是更喜欢世叔。”
“……”想跟她说正事呢,结果猝不及防被撩了把,梁鹤深老脸一烫,握她的手不由自主收紧,连想说的话都忘记了。
妹宝撇开脸,偷偷笑,计谋得逞般。
几秒后,梁鹤深调整回来,正色说:“下次带你来。”
妹宝眨眨眼:“下次是什么时候?”
“这取决于你,什么时候能把数学试卷做到及格线,什么时候就来。”鼓励教育法get,梁鹤深适时停住脚步,忽然决定把奖励给得再诱人一些,于是牵着她的手指了指三楼正对舞台的黄金位置,“下次来,咱们坐那儿,看一天都行。”
“真的?”妹宝眼睛特别亮,她还戴着那碧玺色美瞳,此时看着另有几分妖异的娇俏感。
梁鹤深忽觉嗓子干,轻咳一声说:“当然啦。”
话落,小狐狸踮脚跳了下,嘴唇碰在他的下颌上,众目睽睽的。
梁鹤深还没反应过来呢,小脸撇开,跳歪的大耳朵轻飘飘地给了他一巴掌后,羞答答地跑走了。
“……”这还没把他护送到门口呢!梁鹤深抬起空荡荡的手,意犹未尽地摸了摸下巴。
给他点提示嘛,他可以低一点头的。
某个部位蠢蠢欲动,色令智昏真不是在开玩笑。
想着妹宝那一脸白泥,卸妆得有一阵,梁鹤深于是先出去了,等周凛接到他,妹宝还没有出来,此处无法久停,只能开车兜圈。
期间路过好几家便利店,梁鹤深叫停周凛,说要下车买点东西。
“先生要买什么?我去就行啊!”周凛熄掉火,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梁鹤深欲言又止,说他想要的牌子周凛不懂,所以要他自己去。
周凛不理解了:“我把那排货架拍下来发您选不就行了?”
“……”梁鹤深沉沉盯着他,By药打发萧晓洋去买,By套打发周凛去买?就上次那句“左炔诺孕酮片”,梁鹤深感觉自己几乎是把牙齿咬烂了才说出口的,现在……抱歉,他真的说不出口。
“不是,叔没啥别的意思。”平常先生长先生短毕恭毕敬地唤着,可说到底,梁鹤深是周凛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个时候也心疼起他,“您今天走了挺久的,歇一歇。”
那会展中心多大啊!梁鹤深今天愣是陪着妹宝走下去了,不
开玩笑,周凛觉得梁鹤深今天一天的步数比他过去一年还多,当然,他过去一年有几个月也没办法走。打眼望过去,那便利店也不近,还得上几层台阶呢。
梁鹤深心情复杂地抿抿唇,本来没觉得有问题,只是有备无患而已,现在又觉得自己心思龌龊,跟这里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妹宝瞎闹,他也跟着瞎闹?
费力吧啦抬起的腿最后放下:“不买了。”
周凛:“啊?”
“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梁鹤深敷衍道。
周凛:“……”
车子又兜两圈,妹宝才出来,笑容灿烂地和众人告别后上车。
傍晚,街灯陆陆续续点亮,霓虹夜景美不胜收,妹宝一直趴在窗边,但这窗玻璃单向,自带灰调,再绚烂的霓虹彩灯都黯淡不少。
梁鹤深看她一眼,看那头稍显凌乱的漆黑头发,应该是被假发压过的原因,发顶都没那么蓬松了,麻花辫懒懒地垂在肩头。
心思飘到不知名的地方,眼前忽然浮现出那双精灵般的绿眼睛,那双毛绒绒的大耳朵,还有一张含笑天真的脸,他咽咽嗓:“那套狐狸的装扮,扔掉了?”
“怎么会?”妹宝回眸,“那是冯宝……啊不,那是云姐租来的。”
梁鹤深莞尔:“喜欢吗?”
“喜欢,就是感觉现在……身上有些痒。”妹宝不好意思地说。
痒?租来的那确实,不知道有多少人穿过戴过……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梁鹤深蹙起眉,勾勾手,那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逗小狗。
可是妹宝不在乎,她摇着尾巴贴过去,这还是她第一次跨过这辆车的分界线呢,小手绕上梁鹤深的胳膊,下巴也轻抵在他的肩头,仰头像看月亮星星一样看他:“怎么了世叔?”
被她看得……心里浮起一层毛绒绒的,感觉根本说不清楚的滋味,不知道开心还是不开心,唯一知道的是她如果用类似的眼神去看别人,他肯定会很不开心。
梁鹤深脑袋一下空了,张开嘴顿了顿,没头没尾地改口道:“回头记得跟你的师兄师姐说,你有未婚夫了。”
“啊?”妹宝有点懵,委屈巴巴地翘着嘴,义正词严地说,“我才不要撒谎,我没有未婚夫,我有的是丈!夫!”
“丈夫”两个字咬文嚼字,又凶巴巴的,却说得梁鹤深心里突发大地震,虽然一张老脸还是刻板严肃的模样,俨然泰山崩塌心不跳色不变的,实际上壳下的灵魂开心得都咕噜冒泡了。
他握拳抵在唇边,轻咳,声音平白有些哑:“谁家好学生十八岁就结婚了?让人知道取笑你,再不跟你一起玩了。”
再说了,她也的确是还欠着他一个本儿。
周凛从后视镜里看戏,笑着帮腔:“是啊,太太,先生这是为你着想呢,咱家太太那么漂亮,多招人稀罕。这么说,既可以保全太太名声,也可以拒绝掉那些个莺莺燕燕,一箭双雕嘛!”
“哼!”妹宝不太满意,总觉得梁鹤深藏着掖着,是根本就看不上她,她没文化,这大学不见得能考上,她昨天的数学试卷连蒙带猜才42分,他却说要考到90分才带她来看表演,当时还挺开心的,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他根本就不想带她去看戏!
梁鹤深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嫌弃她的,他早晚会把她送回巧梨沟的,妹宝收回手臂,慢慢挪回自己的位置,嘟哝着:“他们取笑我,跟世叔又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吗?”
一只大手猛一下绕到腰间,妹宝几乎是以连根拔起的姿势被整个带进他怀里,来不及反应什么,就压在了他的腿上。
重心放在右侧,妹宝能感受到有机物和无机物的差异,心里一点微妙的起伏,比起心动,更多的是心疼。
她一只手撑在了皮质劲劲的车座上,一只手撑在了他坚硬有力的腰间,眼前,柔软唇瓣抵着她的额头,温柔地碰了碰,胸膛紧紧相贴,能轻而易举就感受到彼此剧烈跳动的心脏,好像还“砰砰”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