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二〇二五·百岁余温(上)(第2页)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面对铜鸟钥匙时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也不是讲述血雨腥风时无法抑制的惊骇。那是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目光,仿佛要将这棵树的每一道沟壑、每一片叶子的脉络都刻进自己即将熄灭的灵魂里。那目光里,有孩童般纯粹的眷恋,有垂暮之人对故土的无限不舍,有对漫长岁月里所有悲欢离合的无声喟叹,更有一种……终于走到终点的、沉重的释然。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着树枝的手。那粗糙的树枝失去了支撑,“啪嗒”一声轻响,滚落在沾满露水的泥土里。失去了依凭,赵卫东的身体猛地向前一个趔趄,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
“卫东哥!”秦志远惊呼,再也顾不得许多,将晓晓往陈姐怀里一塞,一个箭步冲上前,在老人即将扑倒的瞬间,用尽全力扶住了他枯槁的双肩。
入手的感觉,让秦志远浑身冰凉。那肩膀,瘦削得只剩下嶙峋的骨头,隔着单薄的粗布衣衫,硌得他掌心生疼。仿佛他扶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裹着薄皮的、行将散架的骷髅。那身体轻飘飘的,几乎没有一丝重量,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是百岁光阴沉淀下来的、无法卸下的重担。
赵卫东没有看秦志远,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近乎贪婪地黏在那棵老槐树虬结的树干上。他干瘪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绝望地拉扯着最后几丝空气。他那只枯瘦得如同鹰爪般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五指张开,指尖痉挛般抖动着,伸向老槐树暴露在泥土之外、盘根错节如同龙蛇般的一条粗壮根须。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粗糙、布满岁月裂痕的树皮。
就在指尖与树皮接触的刹那,赵卫东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有一股微弱却极其真实的电流,从那古老的树木中传导而来,瞬间流遍了他行将枯竭的四肢百骸。他那双因恐惧和疲惫而黯淡浑浊的眼睛,在这一刻,竟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惊人的亮光!那光芒,锐利、清醒,仿佛穿透了七十年的迷雾,直抵生命最本真的内核。
“树……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急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那沙哑的嘶吼在寂静的村口显得异常清晰,“树……有根……根……扎在土里……扎在……血里……扎在……骨头里……”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带着血沫,“可它……它……它要往上长!……往上长!……朝着……朝着光!……”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眸子,死死地盯住了秦志远!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秦志远的胸膛,直视他的灵魂深处。“志远……你……你听见了吗?!……往上长!……朝着光!”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别……别让它……缠着你……缠着……孩子!……别……别像我……像你爹……一辈子……背着……背着那血……那债……爬……爬不出来……”
秦志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赵卫东眼中那灼人的光亮,看着他脸上交织着痛苦、释然、急切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嘱托神情,巨大的悲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百岁的光阴,七十年的梦魇,在这一刻,被老人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凝聚成了这声振聋发聩的呐喊——朝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