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残旗映喀什(第2页)
窗棂外的柳树枝条泛着青,我数着亲兵新换的窗纸,第十九张,每张窗纸代表一场风雪,今年的春雪特别多,落在瓦上沙沙响,像极了巴里坤城墙下的雨声。
左宗棠的信是三月初七到的,黄纸信封上沾着西北的沙土。
他说伊犁已复,俄军退至七河地区,捷报明日就要递入紫禁城。
我捏着信纸,"伊犁"二字被指腹磨得发毛,仿佛能摸到那片土地的风雪。
亲兵说大帅要派马车接我去乌鲁木齐,看新立的界碑,我望着自己溃烂的腿,笑出泪来——当年纵马千里的总兵,如今连炕都下不了,界碑上的字,怕是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了。
后半夜疼得睡不着,我让亲兵点上油灯,摸出枕头下的鹤嘴锄模型。
马骨头温润如旧,却在油灯下泛着青白,像极了老赵临终前的脸。
恍惚间听见有人叩门,我以为是巡夜的更夫,却见门缝里漏进半片月光,月光里站着个穿灰布衫的身影——是老周,他独臂上搭着件羊皮袄,缺了门牙的嘴漏着风:"大人,该巡城了。"
我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腿已没了知觉。
老周走近,月光在他身上碎成银鳞,他伸手替我盖好被子,袖口露出半截伤疤,正是当年巢湖之战被流寇砍的。
"大人歇着,"他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带兄弟们巡了,城墙根的麦苗长得旺,比同治五年的还好。"
我想抓住他的手,可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袖,他就化作了月光里的尘埃。
天亮时,亲兵端来药汤,碗沿凝着油花。
我望着窗外的柳树枝条,忽然想起巴里坤城东的那棵老胡杨,我们曾在树下埋过三坛军粮,后来被叛军挖了去。
树皮上有刀刻的"杀贼"二字,不知如今是否还在,或许早已被风沙磨平了吧。
左宗棠派人送来了新制的官服,藏青色缎面绣着麒麟,金线刺得眼睛生疼。
我让亲兵把官服铺在床尾,摸着那细腻的缎面,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穿上号衣,粗布扎得脖子发痒,却觉得比什么都威风。
如今这缎面光滑如镜,映出我满是皱纹的脸,两鬓已全白,像落了层未化的雪。
夜里梦见伊犁城头,左宗棠骑着高头大马,身后是清一色的湘军,枪尖挑着的青龙旗崭新如初。
我想喊他,却发现自己站在巴里坤的麦田里,麦穗金黄,老赵蹲在田垄边抽旱烟,烟袋锅敲着锄头把:"大人,该开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