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残旗映喀什
光绪三年冬至,我终究没能去伊犁。
左宗棠把我安置在兰州医馆,床前的炭火烧得很旺,却暖不了骨头。
医馆大夫总说"何大人命硬",可我知道,是兄弟们在天上护着我,他们等着看新疆全境收复的捷报。
县志上说我官至提督,可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巴里坤城头的风沙。
那些风沙里,有老周的笑声,有独臂姑娘的锄头声,有婴儿的啼哭声。
有时候半夜疼醒,恍惚间又回到围城的日子,听见百姓刨地的声音,像无数把刀在刮城墙,刮得人心慌。
亲兵说我睡着时总喊"开仓",其实我是想喊"麦子熟了",想告诉兄弟们,我们种的麦子,真的熟了。
农闲时,兰州老汉们蹲在墙根晒太阳,说起巴里坤的故事。
他们说"何总兵带着百姓种麦子",说"守军啃皮甲十三年",说"左大帅见了都掉泪"。
我坐在轮椅上听着,手里摩挲着鹤嘴锄模型,模型上的汗渍比银子还亮,那是十三年的光阴磨出来的。
去年清明,亲兵推着我去给兄弟们上坟。
巴里坤的坟头没立碑,只有胡杨木桩插在沙地上,有些木桩已经腐烂,歪歪扭扭的。
我让人在每个坟头前摆了碗麦仁粥,粥冒着热气,恍惚间看见老周们围过来,端着碗冲我笑,老赵还抽着旱烟,烟袋锅敲着锄头把。
风吹过坟头,卷起细沙,打在木桩上,像当年城墙下的雨声,沙沙的,像是他们在说话。
如今我常望着西边的天,盼着左宗棠的捷报。
听说伊犁的雪很大,可湘军的靴子比雪还硬。
有时候会梦见紫禁城,小皇帝已经长大,端坐在龙椅上,太后展开奏折,奏折上写着"新疆全境收复"。
我想磕头,却发现自己站在巴里坤城楼上,身后是金灿灿的麦田,兄弟们穿着新衣,举着完整的青龙旗,旗面在阳光下飘得猎猎响,比朝霞还鲜艳。
医馆的腊梅开了,香气飘进窗来。
我摸着腰间的银锁,锁绳又断了一次,这次用的是湘军送来的红丝线。
亲兵说左大帅的捷报快到了,我点点头,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像极了当年驿卒送印时的马蹄声。
恍惚间,我又回到了同治三年的春天,风沙灌进领口,我摸着总兵大印上的锈迹,想着,这一仗,我们终究是守住了。
光绪七年惊蛰,兰州医馆的腊梅谢了。
我躺在竹床上,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味——那是从右腿传来的,大夫说脓毒已入脏腑,纵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