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救人

雨雪霏霏,京城各个城门张贴了要犯判刑的告示。

打年货的百姓、卖东西的商贩只匆匆瞥一眼,而后就埋头赶路或者吆喝自己的生意。

京城底下无新鲜事,无非就是大奸商又擅自开铜矿。

真是利欲熏心,果然闻登州都是蛮夷之地冥顽不灵。

之前不就禁止开矿……

百姓只看一眼凑热闹,唯一记住的还是白这个姓氏。

那白大少爷败家事迹轰动京城。

把百年基业祸祸光了,爹娘弟弟都在苦命磨豆腐,自己摇身一变又成了大奸商。

一个陌生男人此时看着告示蹙起了眉头,而后握着腰间的佩剑消失在热闹的人群中。

破败的巷子里,一个白发苍苍风烛残年的老人挑着豆腐边走边吆喝。

路人拿一粒碎银买一块五文钱的豆腐,但老人没有铜钱找零,结果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意错过。

殊不知这是旁人故意耍他,看他窘迫出丑;但他此时已无暇顾及,心里只有遗憾惋惜。

要是他儿子没把铜板拿出去赌,这单生意就成了。

昔日京城首富,竟然因为五文钱的生意垂头丧气。

正当老人懊恼叹气的时候,只见一个年轻人跑进巷子,因为宿醉他脚步偏三倒四的,衣衫褴褛扇着异味。

大冬天的路人都掩鼻而走,那人却毫不在乎,一副仇怨得报、报应不爽的激动大喊:

“爹,那杂种开春斩立决!”

那老人一听瞬间老泪纵横,仰天直叹,“真是祖宗显灵啊!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不肖子孙就该千刀万剐!”

“当初就该捂死他,算命先生都说是大凶之兆了,怪我一时心慈手软!”

老人恨的咬牙切齿,那年轻人兴奋的满脸通红,又不确定道,“爹,你说杂种的舅舅会不会出手救他?”

那老人干枯的眼皮像是与下眼睑黏合一般,只露出一丝眼缝,细看里面只一道浑浊的光亮。

他轻蔑道,“他舅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自私自利的小人,他会去救那杂种不孝子?”

白微澜的舅舅,还真出现在火房内了。

周扶明站在火房内,看了眼陋室书案上的画稿,而后看向白微澜两人。

他在打量两人的时候,宴绯雪也在毫不避讳的打量他。

脸庞削长鬓角修理的熨帖,五官端正眉眼透着雅正严肃之气,看着像是不茍言笑之人。

只是现在,他皱起的眉心还有苛责的眼神,让他的面相看着有些薄凉自私。

正当周扶明开口呵斥白微澜说吴吉语的事情时,白微澜先开口了。

白微澜满不在乎带着点讥笑道,“周大人莫非觉得我一个将死之人,还会听你训诫吧?”

周扶明紧皱眉眼,双手负背,端着长辈气派深深的看向白微澜。

“你自小就性子张狂阴郁又孤僻,我原先以为,是你小时候经历导致性情缺陷需要礼教引正,结果到现在你更是变本加厉,你让我如何面对你死去的娘。”

宴绯雪目光咻地紧缩,清凌凌的眼底映着周扶明那张虚伪又刻薄的脸。

他口中的白微澜是陌生的。

即使,最开始白微澜脾气暴躁易怒整日阴沉着脸,但是只要他一逗,白微澜就又气又别扭的乖乖就范。

虽然白微澜性子孤僻不喜欢外人打扰他的领地,但他对家人对朋友是完全毫无保留的热忱。

这样好的白微澜,被周扶明以高高在上的长辈身份贬低打压;白微澜的少年时期是如何难熬,又如何不叛逆张狂。

白微澜就像是一只失去母亲庇护的幼犬,他年幼备受欺辱,本以为重新有了家,结果还是换一个地方流浪。

不安缺爱的环境中他暴躁易怒动不动就龇牙炸毛,但他始终一身利刺傲骨,没有和那些乌合之众的败类搅合、逼迫自己合群。

而这些,在他看来是心疼是骄傲的地方,竟然被周扶明说成孤僻阴郁说成性子缺陷。

还假惺惺说如何面对白微澜死去的娘亲。

宴绯雪眼神阴冷,却笑意晏晏道,“周大人你死了,就自然可以面对阿澜的娘了。到时候你还能说出这番话吗?”

“不过也情有可原,也许周大人本来就没得到正常的亲子关系教导,又如何指望您能教好别人?”

他看着周扶明戒备又极力忍藏着怒意,慢悠悠道:

“哦,周大人也可能见不到阿澜的娘亲,毕竟作恶的人,会下十八层地狱。”

周扶明气的手臂绷的紧直,但面上只是怒意一瞬,很快便冷静下来。

不和将死之人多费口舌。

他这次来,是要白微澜为自己犯的罪孽做赎罪,要给吴吉语道歉,并且对方的要求——也是以牙还牙。

周扶明道,“为了你夫郎,你切勿意气用事,还是向吴家低头应了他们的要求,不然以后你夫郎的日子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

白微澜是一点都听不得这些。

他怒极反笑。

失望一次次浇灭期待的热意,血亲之间早就变成了薄凉。

他只慢慢从椅子上前倾,看向周扶明那张恶心的脸,低声清晰吐出二字:

“军饷。”

霎时,周扶明眼神泄露一丝震惊。

这两个字足以让周扶明心弦紧绷。

他淡淡看向白微澜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微澜道,“舅舅,你确定我要说出来吗?”

周扶明临危不乱定定看着白微澜,没有丝毫反应。

白微澜点头,后仰在椅子靠上,吊儿郎当大声道,“北漠、二十几年了?”

惊惧坠落心底,周扶明心气短了一截儿。

他眼皮颤抖一下,而后死死盯着白微澜,低声喝止道,“你在瞎说什么,你个疯子,自己死也想要拖我下水。”

“白眼狼!”

“哼,我们两人要是没事,舅舅自然没事。”

周扶明满不在乎看向白微澜,人都被关在火房不得出去,你能怎么办。

“那可让舅舅失望了,所有往来信件都在我脑子里,进京城之前,我就留了后手,要是我判死刑了,就有人会给舅舅送信。”

“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舅舅还记不记得当年内容?要是记不住,我现在就可以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

周扶明官场沉浮多年,早已修炼的不露破绽,但此时被对面两个后辈,连接气的面色阴沉又惶惶如临大敌。

不过,他盯了白微澜半晌,最后拂袖怒走。

要是白微澜诈他……这狼崽子从小就冷漠不通人性。

在周扶明开门的时候,白微澜笃定又蔑视道,“舅舅要不了几天就会再跑来求我。”

周扶明顿了下,而后像背后有凶兽似的,飞快开门逃了出去。

可他逃也没有用啊。

不,也有用。

起码,他要通知他背后的同伙不是。

白微澜想着,嘴角勾起阴冷的笑容。

宴绯雪则是若有所思,看向白微澜有些欲言又止。

白微澜见状,收敛神情,伸手勾住宴绯雪的腰,把人放自己双膝上抱着。

“想到什么了?”

宴绯雪低声道,“我有一个猜测,当年你舅舅侵吞了军饷,但是前方打仗吃紧朝廷又严令他筹集军饷,他是不是把你娘嫁给白家了?”

简而言之,周扶明很有可能是为了填补军饷空缺,和白家联姻了。

白微澜瞬间变脸,但此时门外响起了交谈笑声。

“宴大人真是爱子之心拳拳心切啊,要是换了旁人早就避之不及,您还来特意探监。”

宴德席叹气道,“这孩子,是我欠他良多。”

狱卒一脸恭敬道,“是他这辈子没福气。”

宴德席摇头不语神色凄哀。

临近火房的时候,那狱卒弯着身子边开铁锁边叮嘱道,“宴大人,您身份尊贵切忌小心呐,里面关的哪是人,分明就是疯狗,见谁咬谁。”

吴吉语到现在还昏迷中,据说老根儿完全是接续不上了。

“没事,这份怒意也难以燃烧我心里的遗憾和愧疚。”

哗啦一声,门开了。

两边人一打照面,宴德席眼前便一亮。

看着宴绯雪那张脸满是怀念和感叹。

简直太像杜娘了。

往事自动浮现。

年轻时的郎情妾意重新涌上心头,摧枯拉朽的袭卷宴德席多年积郁在胸腔的屈辱和白眼;此时对宴绯雪真真生出了几分舐犊情深。

他生的风流隽雅,此时哆嗦着嘴皮子,深深唤道:

“宴儿……”

宴绯雪面无表情。

“阿澜,给我打他。”

没等宴德席从沉浸的父子深情反应过来,白微澜的拳头已经砰砰砸他脸上。

宴德席胸腔里的千言万语化成破碎痛楚又惊诧的呻-吟。

火房里,白微澜单方面拳打脚踢拳拳到肉,地上宴德席抱头蜷缩。

白微澜越打越凶,不仅是恨怒之气加持,更是因为他打的过啊。

平时被小六嘲笑身手不行,他完全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好吗。

听见动静的狱卒急忙开门进来,只见人影随着一阵寒风砸来。

噗通一声,当朝权势了得的吏部尚书直直跪在他们脚下。

那狱卒面色尴尬,颤颤的收回了鞋尖。

几个狱卒急忙扶起宴德席,一狱卒忙着开口训斥宴绯雪。

“罪人宴绯雪,你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对待你父亲,枉费宴大人冒着风声前来探视!”

宴绯雪冷笑道,“你快别用‘宴德席’这三个字来玷污‘父亲’这个词了。”

“他以前对我的存在遮遮掩掩,我是他极力掩饰的污点。”

“只不过现在不用仰人鼻息手上有权势了,自然捡起我这个弃子开始父慈子孝的戏码,等着他手底下的人开始对他歌功颂德。”

宴德席已经被揍的口齿不清,他从来没这么当众失态过,此时眼里怒意烧亮,颤巍巍的擡起手指怒戳宴绯雪。

白微澜见状朝门口迈步,他还没迈出步子呢,那狱卒立马扶着人退出去。

像是怕凶犬外逃似的,砰的一声,连忙关上了门。

宴德席风风光光出门,回来是被下人扶着进门。

回到府里的时候,赵书蕴一改往日凶悍霸道,温柔小意的关心宴德席伤势。

宴德席起疑,但赵书蕴说他们之前的矛盾,都是因为宴绯雪引起。

此时宴绯雪要死丈夫、自己又要被充入教司坊,她可不足为惧。

赵书蕴亲自伺候宴德席,给他擦洗伤势然后敷上药膏;

宴德席看着侯府千金温柔顺从的样子,内心的畅快掩盖了身体上的伤痛。

赵书蕴端来汤药准备喂榻上的宴德席。

宴德席看着黑乎乎的汤药一顿,看着赵书蕴道,“这种粗活让下人来就是了,怎能劳累夫人。”

赵书蕴温柔典雅的笑道,“这种细心知冷暖的活计,我怕下人粗手粗脚做不好。”

她说着,拿勺子盛了一勺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擡眼道,“热度刚好,再放一会儿就凉了,还是我亲自喂夫君吧。”

宴德席见她喝下去了,点头又是说一番体己贴心话。

赵书蕴喂完药刚出房门,脸色都来不及阴沉,就听见贴身老嬷嬷附耳上来。

柴房里的花娘说要见夫人。

“正好,我也要找花娘出出气。”赵书蕴摸着脖子上的一圈丝巾,里面遮掩着一道还没结痂的细血痕。

柴房门被打开,通身贵气的主仆二人背着天光,掩鼻看着地上蜷缩衣衫单薄的妇人。

那妇人听见动静,从凌乱蓬头的长发中擡起头。

她面容灰扑扑的苍白,但五官清丽不减,反而透着历经千帆的果决;弯弯柳叶眉下是一双含情淡漠桃花眼,高鼻梁下的唇瓣单薄显得有些冷倔。

赵书蕴看着她那脸眼里闪过嫉妒,明明比她年长五六岁,但时间好像在她身上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