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钱庄

封钱庄

临近除夕,街上年味越来越浓。

王婆现在天还没亮就提着篮子出门买菜。

因为天一亮,菜市口乌泱泱一片,全是打年货的百姓。

菜巷子压根儿就挤不动道。人在前面走,竹篮在后面人缝隙里挤,地上脏兮兮的,指不定哪块没合缝的石板就溅一身污水。

“王婆,这果果菜很新鲜炒着脆甜,我记得你爱买这个。”

“王婆,我刚看到有卖鹅子的,就在前面。”

“王婆,都快过年了,白爷他们两口子还没回来啊。”

菜巷子里微弱的天光笼罩霜雾,天色未醒,菜农们守着自家菜摊子,热情的和王婆打招呼。

人声逐渐热络,闹市开始苏醒。

王婆乐呵呵的挑了好些新鲜的蔬菜和荤肉,准备买点荠菜给两位少爷包饺子。

王婆看着手里沾着霜露的白菜,心里喜欢又惆怅,“哎,今年说不回来,来信说去外地忙了。”

那菜农一边给王婆看秤一边笑道,“白爷他们俩都是赚大钱的,这肯定又是大生意呐。”

王婆笑得一脸褶子,白爷和夫人虽然没回来,但是托人带回来了好些礼品。

礼品都是给遥山村大伯母的,还写信嘱托了阿文,到时候给喜乐村的孩子们买点过年棉袄和玩具。

放鹤两位少爷得知两位大人今年不能回家过年,很是落寞;但随后看到两人准备的礼品,心里又开心了些。

“娟娘,宴哥哥他们在忙什么啊,怎么过年都不回家。”放鹤嘀咕道。

早餐桌上,摆放好些丰盛的点心。王婆还做了几人都喜欢的石锅红枣鸡汤粉丝,味道浓郁暖人心脾,冬日吃着正好。

要是往常,放鹤早就埋头嗦粉了。但放鹤此时只端着碗,吃了两三口就没胃口,然后闷闷不乐的问娟娘。

放鹤心里知道大人肯定是走不开,才不能回来过年的。

云林一直说是宴哥哥不要他了。不然怎么都把小栗儿带走了,把他们两人留在这里。

放鹤和云林争吵,自是不信他的说辞。

但是过年家家户户团圆的时候,他心里难受拧巴的厉害。

每天门外巷子响起马车声,他都要拔腿跑出去看看,然后又失落沮丧的进院子。

时莺说他那样子,像是被丢弃在路上的流浪狗,眼巴巴盼着主人带他回家。

娟娘夹了一个春卷给放鹤,她眉间藏着郁色,只是一般人只看到她爽朗无忧无虑的笑意,此时对放鹤更是慈爱的笑着。

“又和云林吵架了?”

放鹤抿着,谷雨点头。

“云林这个小人,天天不要脸的上门玩,还每次煽风点火。”放鹤龇牙气道。

时莺道,“哦,我看你放鹤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拿着勺子小口小口的品尝着热汤,鸡汤香浓又不腻,红枣的清甜很好的丰富汤的口感层次。

鸡汤下喉,时莺神情满足,看着放鹤捏着筷子更加不满的嘀咕,时莺道,

“你要是不理云林就算了,关键是,你每天都拿不同的礼物在云林面前晃悠炫耀。”

“还说这是宴哥哥买的,那又是宴哥哥买的,云林能高兴吗?他不高兴,自然要你不高兴咯。”

放鹤抱着手臂气闷,面色变来变去像是闷雷游走,最后哑火又闷声犟了会儿,然后飞快拿起碗筷低头刨粉丝。

那龇牙咬粉丝的样子,像是咬云林一样。

他们正吃着早饭,就见刚刚话里的云林又来了。

放鹤的暴躁刚压下去,此时见到云林,瞥了他一眼,立马脸黑甩头嗦粉。

云林对放鹤的黑脸视若无睹。

不是他内心强大,而是半年来也麻木了。

最开始怒气冲冲,到现在偶尔还能呛放鹤几声。

他看都没看到放鹤,径直走到娟娘面前。

眼巴巴的望着娟娘,忍不住吞口水似的,问他能不能吃一碗粉丝汤。

云林这一问,几人都擡起头看他,放鹤更是讥讽道,“县令夫人家这么穷的?还要来老百姓家里讨饭吃?”

放鹤越凶,云林越可怜兮兮的望着娟娘;手指不停的捏着衣角,露出的手指上满是红肿的冻疮。

放鹤看了一眼,“哟,来镜明就是这样对你的?粗使丫鬟都没你手上冻疮多。”

两人一直这样,娟娘也见惯不怪。

看着云林这半年风雨无阻上门刷好感卖可怜,心里也叹口气。

他以前在楼里胆战心惊只为了活命。

虽然云林是花娘派来监视宴绯雪的,但确实每次捡无关紧要的汇报,宴绯雪知道她也知道。

云林极度敏感多疑,也藏不住他眼里的小算计和心思。

但他始终没有在背后对宴绯雪使绊子。

他只是心里有一点阴暗的想法就要把自己想的十恶不赦。

就好像,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已经手握力量,今后也不怕这个勾心斗角又肮脏不堪的囚笼。

他能靠自己在这里活下去。

他也嫉妒宴绯雪,嫉妒他在楼里混得风生水起左右逢源。

明明都深陷淤泥,宴绯雪怎么可以像是皎皎明月,高高悬空又照亮腐臭发烂的淤泥囚地。

云林越依赖信任宴绯雪,越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他以为他成长强大了,但在宴绯雪面前原形毕露;他还是那么怯弱,那透彻的眼神看到了他内心沾染上的污泥。

越靠近月光,他身上的淤泥就越清晰,他想逃避遮掩,却发现无处可逃。

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又从黑暗跑进月光下,渴求得到一点温柔的慰藉和庇护。

后来在宴绯雪的帮助下,作为陪嫁哥儿逃出来了。

宴绯雪当初也没怪云林弃他而走,毕竟在他看来,云林也帮不上忙。

所以重逢时,宴绯雪是真的欣慰云林过的不错。

但是,过上正常日子的云林,却没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过日子。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而云林,不仅如此。

他出楼十三岁年纪小,多疑敏感没人引导,想法很偏激极端;外加一遭得势,丈夫成了县令,他不可避免的走上了歧路。

他一方面怕宴绯雪揭露他的过往,一方面又眷念宴绯雪兄长般的呵护与照顾,忍不住想要和宴绯雪继续来往。

两相拉扯,他最终触碰到了宴绯雪的禁区。

——“人人艳羡的美貌陷入肮脏的青楼是什么下场,你说孩子知道还会喜欢你吗!”

“要是孩子们知道他的好爹爹,他无所不能的燕哥哥其实只是出身低贱的妓人之子。”

云林当时气头上话赶话,脑子都嗡嗡叫嚣着不能让宴绯雪不要他。

嫉妒宴绯雪对孩子们的庇护让他发疯。

他也将心底的一点阴暗,用最恶毒最锋利的话说了出来。

拿告诉孩子威胁宴绯雪,宴绯雪如何不生气。

宴绯雪也给了云林最激烈的反击。

无聊的玩物而已——戳破了云林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但是宴绯雪即使再生气,还是在云林和来镜明闹矛盾的时候帮助了云林。

因为他清楚云林的本性,也清楚自小在楼里长大的人,没人引导,出来后如何能正常过日子?

云林到底也只是个孩子。

娟娘心底复杂的思绪只是一闪而过,但她短暂的沉默,于云林而言却像是受刑一样难受紧张。

她看向云林眼底,后者满是渴望与怯怯的望着她。

娟娘又看向他双手红肿的冻疮,在一桌子投来的视线中,她起身从橱柜里拿出碗筷,给云林盛了碗鸡汤粉丝。

“暖暖手吧。”

娟娘把满满一碗鸡汤粉丝放在了云林面前。

热气腾升的汤碗烟雾缭绕,模糊了云林的视线;他自认为悄无声息地吸了吸鼻子,挨着娟娘身边的空位置轻声坐下。

他低头小口小口的吃着粉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眼前模糊也看不清周围人的神色,鼻尖只浓郁鸡汤,热汤流进滞涩咽喉、酸胀的心底,温暖着他四骸。

“啧,多难看,边吃边哭。”

“你这是吃鼻涕还是吃粉丝。干脆一起唆得了。”

放鹤不满挤兑。

云林闻言终于忍不住,像是被发现了就破罐子破摔,眼里泪意湿重压下眼睑,终于痛快泄了出来。

两行泪珠比粉丝还粗。

云林眼前模糊一片,擡袖子擦了下,才发现面前伸来了巾帕,他顺着手臂看去,怔怔的望着娟娘。

娟娘看着他手指上快脓肿的冻疮,蹙眉道,“来镜明就不知道买个奴仆吗?”

放鹤准备呛声云林就是故意卖可怜,但他刚张嘴,云林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自己抢道,“这是我故意弄的,来镜明也不让我干重活,我背着他偷偷干的。”

放鹤一个白眼快要把眼珠子翻出来了,云林却对着娟娘小小得意的笑了下。

像是调皮的孩子终于引起了大人的注意。

娟娘叹了口气,一旁时莺和谷雨都没说话,两人静静吃着早点。放鹤见他们二人没动静,自己哼了声跑了出去。

放鹤走了,云林吃的更加香了,还小声试探,要娟娘再给他来一碗。

不一会儿,放鹤就出来了。

他换了一身锦缎衣袍,腰间束着镶玉腰带,梳着高高的马尾发髻,右腰间挂着一柄新的佩剑,左边挂着香囊玉佩络子。

他一走进来,环佩叮当晃得众人直擡头望着他。

“噗~”时莺没忍住笑出了声。

谷雨也笑了,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眼里明晃晃的笑意望着放鹤。

放鹤一身抓眼还不算,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那满头发簪,像是插了一脑袋的筷子。

发簪材质各式各样,有玳瑁、象牙、金银玉好木等,放鹤都通通插在脑袋上。

娟娘也笑出声道,“放鹤真像是炸毛的刺猬。”

放鹤双手抱臂,看着椅子上吃惊愣神的云林,昂昂下巴道,“这都是宴哥哥送的,哦,这把剑是澜哥送的。”

云林刚刚的笑意没了,他垂着脑袋,眉眼满是沮丧难过。

不过没关系,宴哥哥已经摸他脑袋了。

娟娘也给他盛鸡汤了。

或许等开年宴哥哥回来,他就会见自己了。

云林心里安慰自己,这样又好受了点,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吃粉。

放鹤一身炫耀打在棉花上,他气哼哼的坐在云林身旁,直摇头晃脑一身叮叮咚咚又晃眼的很。

娟娘都快被放鹤吵的耳朵疼,但也由着放鹤去了。

娟娘正准备起身,只见阿文急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和包袱。

阿文道,“娟娘,刚刚邮差送来的。”

娟娘连忙接过信件,然后撕开封口飞快看着。

阿文把包袱放在桌子上,一旁放鹤好奇看着包袱,但也没动。

娟娘余光见放鹤想看,就让放鹤打开包袱。

放鹤却兴奋的问娟娘,是不是宴哥哥来信要回来了。

娟娘摇头,放鹤眉间萦绕淡淡失落,但在谷雨准备伸手解开包袱的时候,他抢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