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宅子

新宅子

知县知县,先知后治。

来镜明一上任后,并没大张旗鼓带着衙役摆轿巡街。而是暗中收集本地情况,查阅历年县志人情。

如今招李润竹上门对谈,对城内局势越发了解;加上扳倒赵家这个奸商地头蛇,来镜明心中连日的积郁彷徨终于消散了。

来任四月有余,终于站稳脚跟儿,开始摩拳擦掌一展胸中抱负。

来镜明心中舒快,一时间话题天南地北博贯古今。李润竹本就走的儒商路子,从前翻的四书五经比账本还勤,此时和来镜明对谈,两人倒是越发投机。

不一会儿,已经月上枝头了。

来镜明亲自送李润竹出了仪门,李润竹惶恐又倍感荣宠,连连谢礼后才转身出了衙署。

来镜明走后,他夫郎从门后出来,一身藕纱外罩,杏色中衣显得身姿轻盈。

云林见丈夫嘴角还挂着笑意,站在仪门口像是回味什么。他不满道,“士农工商,夫君怎可把一介商人亲自送出仪门。”

尤其想到,来镜明上任的时候,还双手捧着官印按照流程对仪门行三叩九拜之礼。

他虽不懂官场,但是《宦海沉浮录》里写着,仪门是衙署第二重要的宅门,是知县迎送重要官员和亲友的地方。

“这李润竹是第一个支持我的本地富商,今后很多地方少不了他打头阵配合我的公务。”

云林不解,看着丈夫一身粗衣麻布,无奈又苦闷道,“你这哪像个一县之主的县令嘛,你还一副山里老家村民做派,没一点官威架子,如何能震慑底下的人。”

来镜明笑道,“什么官威嘛,不过是小小七品文官。”

“芝麻绿豆官那也是一方百姓之主,县里赋税、律法、文教都在你手里,说百里之候也不为过。”

云林振振有词,来镜明蹙眉道,“你又在看《宦海沉浮录》?”

这本书是云林掏口袋里最后三两银子买的,在京城读书人里很受欢迎。尤其是放榜结果下来后,第一时间就冲去书铺买它。

来镜明出身寒苦,读书教的是科举学问没教做官学问。官场上的门道人情世故,他一点都不通,最开始没少处处碰壁。

最后还是两人死马当活马医,躲在被窝熬夜研究这本书,才渐渐有所感悟。

来镜明刚上任那会儿设宴款待乡贤,什么流程什么步骤又有什么注意事项,多亏有这本书,才没有摸瞎闹出笑话。

这本书好是好,但内容有些亦正亦邪,与来镜明读的圣贤书大义有别,有种汲汲营取钻研党派的嫌疑。

“多亏夫郎买了这本书,不至于在流程礼仪上出了纰漏,但是为官之道,圣人早已指明——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恭俭惟德,无载尔伪。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1

他见云林又皱着眉头,笑着解释道,“实实在在做人做事,不要骄狂奢侈、恪守恭敬节俭。”

来镜明说完,没等云林反驳,倒是自己陷入了苦恼中。

他挥一挥衣袖,两袖清风,“后天的设宴招待可怎么办。”

云林见不得他这迂腐脑袋,翻开书本道,“这上面写了,最开始新官上任,方便衙署开支运转,本朝有例,可以让本地富商宴请款待。”

“我都打听过了,咱们衙署对面的秦家酒楼,以前差不多成了官驿了。而且,秦老板的夫人也暗示过我,最开始会协助宴席招待。”

“不行。这口子不能开。”

来镜明叹了口气,想当清官真的不容易。

他望了眼天上明月,想起李润竹说起的高人白微澜。

年龄相仿,但是天赋卓绝,秉性桀骜但又是耙耳朵,越发对这人好奇起来。

第三天,李润竹领了公差,亲自去找白微澜递请帖。

村里人都熟悉李润竹,见人来了纷纷喊李大善人。李润竹听着舒坦又觉得赧然,笑着点头回应。

村里刘婶儿最是自来熟,问李大善人又来村子找白兄弟啊。

“嗯,县令大人要我给白兄送请帖,邀请他出席后天的宴席。”

“哟,什么宴席,还要李家主亲自来送啊。”

“一些东家老板的事情。”李润竹开始敷衍不想透露太多,好在刘婶儿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

“哟,这小白真的出息了啊,比咱们村里的朱秀才还出息呢!”

她还比划道,“县令大人哪是随便人能见的啊,就算是秀才还得在衙门口递两尺宽的‘治生’帖子,进去是能进去,倒是见不见得到老爷,这可就不一定了。但小白不同啊,他可是老爷下请帖请的嘞!”

李润竹有些招架不住刘婶儿突然兴奋的神情,自己加快脚步朝白微澜家走去。

他不知道,等他走后,刘婶儿又和朱秀才娘吵起来了。

起因无非是朱秀才娘说她自己明明身体好了,秀才儿子还不让她下地干活,心里苦闷烦的厉害。

这话被刘婶儿听见了,当成了炫耀秀才身份。但是人家是实打实厉害啊,前些日子还见了县太爷。

刘婶儿心里憋气没地方发泄,听到李润竹的话后,到处说白微澜厉害,还让县太爷主动派李家主请嘞。

李润竹来到白微澜院子的时候,都不在家。

问了村民才知道一家人去河边洗狗去了。

去河边的路就一条,野花鹭草蜿蜒出白净小路,沿着走一会儿就听见河边传来孩子嬉笑声。

“放鹤,你紧着皂荚用,快赶紧把大黄洗干净。”

大黄在河里翻滚后又起身咧嘴抖了个毛,水珠随着滚筒毛甩了好远。

白微澜嫌弃的蹲在上游,捂着鼻子擡手指指点点,一旁宴绯雪见他那样子也是好笑。

谷雨和小栗儿都忙着给五只小秧鸡洗澡。这些小秧鸡养熟了,即使把它们丢在河里,也只会在一处玩耍,用尖尖的嘴角梳理背后的水迹污渍。

李润竹一来就见这家人悠闲惬意的日子。他感叹了下,这溪水清清真的照亮人心啊。只是看了几眼,好像他心里都纯净了几分。

“白兄,好兴致。”

一旁放鹤接话快,“他那脸色都快成黑炭了,还好兴致。”

李润竹也入乡随俗蹲在白微澜身边,河里孩子挽着裤腿和黑鸭子戏水。奶娃小手浇的水珠子。把黑鸭子逼的脑袋钻溪水底,一旁两只大黄狗倒是狗爪子刨水很厉害。

只是隐隐的有种味道不对劲儿。

白微澜淡淡道,“粪臭味。”

李润竹顿时脸色都绿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放鹤大声嚷嚷道,“澜哥最厉害!”

李润竹摸不着头脑,看着白微澜脸色越来越黑。宴绯雪见李润竹好奇,笑着道,“有只小秧鸡一个没注意掉粪坑里去了,然后放了大黄下粪坑把小秧鸡赶到口子,最后捞起来的。”

白微澜眉间跳了跳,显然隐忍郁闷的很。宴绯雪为什么要对旁人提起,这件令他恶心的事情。

他笑意盈盈道,“要是没咱们澜哥,还都不知道怎么捞上来。”

宴绯雪一个澜哥,把白微澜哄的嘴角细动,但看着李润竹诧异的脸色,最后还是选择板着脸沉默。

就是这一声澜哥哄得他直视粪坑,用粪瓢挖小秧鸡。要是顺利忍忍就过了,但是小秧鸡坐粪瓢里不安分,快要出口子的时候,准备扑棱着翅膀飞走。

宴绯雪在旁边喊了句澜哥快抓住,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手控制不住伸了出去。

左一句澜哥又一句澜哥,他竟然被哄的去粪里掏秧鸡!

白微澜后面干呕了好一阵子,连忙跑到河里洗手洗澡。

宴绯雪带着孩子们赶着两只狗和五只小秧鸡,一路追着他身后笑出了声。

“澜哥最厉害,你看那只小秧鸡游过来了,在感激你救命之恩。”

宴绯雪指着溪水上的小秧鸡道。

白微澜哼了声,拿手抛出一个水花,不耐烦的把小秧鸡赶走了。

溪水清澈倒映着岸上三人面容,一旁李润竹着实有些碍眼。

真是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李润竹以为他还在为粪里掏鸡不爽,也不以为意,把县令请帖的事情说了。

白微澜沉吟了会儿,水面中宴绯雪朝他眨眼,白微澜勉为其难道,“带着家眷一起去也行。”

李润竹见他同意,把请帖递给白微澜,而后道,“赌坊下注赢的银子,我前些日子已经封箱贴封条了,等你搬进新宅的时候一并送去。”

李润竹递出票据,“连本带利一共两千两。”

“两千两?”宴绯雪没忍住出声道。

溪水中晃动的水波,也难掩宴绯雪倒影神情的惊讶,白微澜来了点兴致,侧头悠哉悠哉道,“对啊,因为全城的人都不看好李家。”

李润竹一笑,像是千帆过尽,此时淡泊回首,“这话没错,即使那些明面上给李家借钱的商铺老板,私底下都押注了赵家。”

“所以白兄对我李家如有再造之恩,我李家也绝非赵家那等恩将仇报之辈,今后需要用到的地方,尽管差遣。”

白微澜捡起手边的石子,往溪里丢去,石子在水面打滑,漂了好几个旋花,吓得五只小秧鸡扭头就朝小栗儿怀里躲去。

小栗儿在后面追的喘气,此时在白微澜一记石子下,守株待秧鸡,抱着手指头咯咯笑个不停。

白微澜嘴角闪过笑意,他转头对李润竹冷淡道,“商人眼里只有利,在商言商,我拿我的银子,你收割赵家产业,两者互不相欠。”

做生意就是和人打交道,白微澜这态度,宴绯雪有些摸不准,但是也没出声。

反倒是李润竹,白微澜越冷漠,他越是恭敬。原本盘腿而坐悠闲自在,此时背脊已经挺直,像是在听先生训话。

宴绯雪琢磨了下,约莫觉得,白微澜活的挺自在的。

白微澜或许已经到了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境界了。

在商言商,不论人脉关系还是人情往来,本质都是自身本事硬。

一时间溪水潺潺,耳边只孩子戏水闹声,三人却都陷入了沉默。

宴绯雪见李润竹有些拘谨,开口提起话题道,“新任县令是怎么样一个人?他家夫郎李家主见过了吗?”

说起这个,李润竹松懈了下来。

“来县令可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是一心想为百姓干实事的,他平时都穿的草鞋布衣,真是两袖清风。”

“最近都在忙赵家的事情,还说多亏你的点子扳倒赵家,牵扯出好多赵家旧案子彻底震慑了一番商铺老板们。”

白微澜听后嗤笑了声,“我看他这新县令高兴太早了。”

“想乘胜追击召集商户立立规矩,是不是还给你李家颁布了什么仁义之家?杀鸡儆猴这招,他这脚跟儿还不能站稳。”

李润竹神情认真思索,片刻还是没个头绪,“求白兄赐教。”

白微澜一晒,余光中见宴绯雪也在等着他答案,瞬间嘚瑟歪头道,“晏晏也猜猜?”

要是生意上的事情,宴绯雪还能提供点主意,但是官场,他完全没接触过。

但大概结合李润竹说的县令作风,估计是应了那句——水至清则无鱼。

但是怎么个至清无鱼,他不明白。

李润竹也听过这个道理,在生意上来说,就是油水真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抓着赚钱大头就行了。

毕竟只有喂饱了

此时听宴绯雪说起这么一句,他也隐约有些头绪了。

只见刚刚还对自己沉着脸的白微澜,此时笑嘻嘻的夸他媳妇儿好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