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春联(第3页)

“就是,反正这事儿要放我身上,泼粪水都来不及,我才不会跑去给人送吉祥春联。”

这些村民在心里嘀咕,以前燕哥儿性子烈但又周到好说话,此时家里有男人了,怎么还像团面软和。

可那些接春联的当事人却关起门从年尾骂到年头。

她们当然没看到裘桂香和李婶子接春联时候的反应,那样子不像是接的春联,反倒是被什么东西给缠上了。

吉祥寓意也得看是谁送的,要是对头送的,指不定是阴阳怪气正话反说,那不得咬牙切齿撕碎了。

出门进门就能想到燕哥儿那惺惺作态的笑脸,像是冰冷的蛇信子盘踞在红毒花上,盘在招纳祥瑞的春联上令人恶寒。

想丢了,想撕了,却又不能。

人家当着全村人的面假模假样的给你送来,这里的人情不仅燕哥儿他一个,还有村长、朱秀才。

这膈应人的东西还得乖乖贴个大半年,要是提前被风刮走了,村里人背后都得嚼好久的舌根子。

要是撕了扯了,全村人都背后指指点点说不识好歹。人家大度不计前嫌,倒显得你还怀恨在心,一门心思报复似的。

总之这口气,燕哥儿笑着给来,她们不得不咽下。

过年期间天气晴朗,转眼就到了年三十这天。

年夜饭尤其重要,村里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就会准备年夜菜。

一只猪蹄炖昆布或者炖黄豆,鸡鸭鱼肉怎么得都凑齐老三样。唯一需要花钱买的就是鱼,咬咬牙花个三十文也能买条七八斤重的草鱼,买一个年年有余的寓意。

过年家家户户还会炸一些酥肉,用面粉裹着瘦肉丝炸着,再和粉丝凑一碗菜。还会炸一些鸡爪,用辣椒酱拌着,拿在手里边串门边吃。

过年准备的菜种类和分量都很多,基本上一顿年夜饭准备的菜,可以吃过一个正月。

有的农户家里穷,平时难见到肉,准备的年夜饭再多也只够吃两顿,这时候就要拿出来卤的猪脑壳充数。

要慢慢啃着猪头肉,一直啃出十五,这样寓意新的一年天天大鱼大肉好兆头。

只是,虽然冬日冷,放个三四天没嗖,但放久了还是会有味道,农户舍不得丢,又要守着规矩强撑到十五。

宴绯雪倒是没这个习惯,一次性准备那么多饭菜又累又麻烦。家里孩子吃不了多少,放几天后又会坏,所以他基本上都是当天起来再做。

遥山村是早上过年,家家户户像是抢头等功似的,从夜半子时开始团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是越早过年越先发达。

从乌漆麻黑的后半夜开始,鞭炮火星与粒粒寒星争辉。四野中一声炮响,而后越来越多喜气的鞭炮声炸开了黑夜。

报晓的公鸡头一回被吵醒,不服气的歪头昂首打鸣;活了几年的两只大黄狗,一副见怪不怪的团着狗尾巴继续睡。

不过,宴绯雪觉得还是充足的睡眠比较重要。

寒霜露重,被窝人暖,正是香甜梦的好去处。

他睡得正熟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到自己脑袋被轻轻挪动放一旁枕头上了。

那枕头是暖的。

压在自己腰上的长腿也没了重量,乍然冷气钻入,像是躺在暖呼呼的一汪热水中,后背忽然添了丝凉水。

宴绯雪朦胧中有丝清醒,擡手一摸,热的,只是没摸到滑腻热意的胸口。

手臂顿在了原处,而后缓缓睁眼,只见床边人影正在窸窸窣窣穿衣服。

窗外鞭炮声又响起,烟硝味随着寒露从缝隙中涌入,床前的人影带着点挺拔缥缈的意思。

“起这么早干嘛。”宴绯雪嗓子还未从睡梦中清醒,黏糊软嗒嗒的。

以前等宴绯雪起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然后开始慢悠悠做年饭。

今年宴绯雪起来的时候,夜雾正浓,家里还要点灯。

宴绯雪对灯油还是有讲究的,用动物熬出的灯油带着腐臭的气味,价格四十文一斤。

一般农户家里用的比较多的是桐油,但是这烧出来的黑烟很重,手指伸过去一扫,立马被熏的黢黑。价格便宜些也要二十文一斤。

他买的是用苦茶籽熬出的灯油,这些茶籽都是当地高山上古茶树的茶籽,烧起来有一种微苦又清甘的气味。价格也贵些,一斤要五十文。

他擡着铜灯,这铜灯像树枝一样,参差开了四个油盘,现在只点了一个油盘。

刚进灶屋,光亮移动瞬间如火光蔓延在暗夜中,只见三双兴奋的眼睛齐齐望着他。

宴绯雪敛下心悸,淡淡道,“起这么早?”

孩子最爱热闹。其实每年过年后半夜孩子就睡不着了,一个个在被窝里勾着手指头数放了多少次鞭炮了。这声鞭炮从东边响起,又是哪家放的。

“嗯嗯,父亲说今年早点吃年饭。”小栗儿双手托腮兴奋道。

宴绯雪看了眼正翻橱柜的白微澜,把铜灯的其他几个托盘都倒上油,点上火光。

昏暗的屋子瞬间亮了好几个度,白微澜也终于摸索出了碗筷。

宴绯雪看的好笑,“就靠你们几个能吃上年饭?”

白微澜还想自己偷偷起来做好年饭,再叫他起来吃。结果来到灶房忙活一通,半天从橱柜只掏出碗筷来。

“谁说吃不上的?我不会做饭,但是我有钱买。”白微澜一边说一边把碗放在食盒里,看样子是准备去买饭菜了。

宴绯雪还是第一次听见过年在外面买年夜饭吃的。

即使以前在楼里再艰难,还是会和娟娘几个亲友,一起去灶房炒几个菜吃,再倒几杯酒小酌,也算是过了团圆年。

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你哪来的钱?”

上次李润竹给的前期分红的钱都在他这里,白微澜每次出门坐牛车,还得问他要四文钱车费。

白微澜摸了摸鼻尖,“一点私房钱。”他堪堪扫到宴绯雪眼尾又立即补充道,“就十两。”

“哦,那你有钱还问我要车费?”

“这不是媳妇儿给的车费就是不一样嘛?显得我老实本分,出门都还得问你要几文车钱。”

“……你倒是真诚。”

“你是打算去哪家买?”

偷偷买饭菜被发现了,惊喜都没了,白微澜道,“你不是都知道吗,还问什么。”

宴绯雪被他这略略丧气的样子逗笑了,“我只是提一嘴你可能会喜欢,又不是我喜欢吃苏刈做的饭菜。”

“他俩不会要你钱的, 去的时候提点点心。”

白微澜一想,虽然之前给苏大夫说了价格,但人真的不一定会收他的。

只是这过年自己不做年夜饭,旁人总感觉少了一点味道。

放鹤和谷雨倒没觉得什么,只是小栗儿很好奇,“年夜饭不是要自己家里做吗?”

白微澜顿了下,迟疑道,“年夜饭吃的是团圆饭。”

“澜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最开始连火都生不燃,还指望他做饭。”放鹤拿剪刀剥亮火苗,手和嘴各忙各的。

“澜哥,这会不会是你吃的最简单的一顿年夜饭啊。”

白微澜提着食盒的手指微收,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不是。”

宴绯雪忽的,拍了下放鹤肩膀,“少贫嘴,我和谷雨在家里再准备点其他开胃菜。”

“好嘛好嘛,最稀罕燕哥哥的菜了。”

白微澜两人走后,宴绯雪手一直撑在木桌上没动;黄晕的暖光夹着朦胧落在他垂着的浓密纤长的睫毛上,神情像是陷在记不清的回忆里。

三年前他算计白微澜,自然是把白微澜和后娘之间的恩恩怨怨调查一番。

虽然很多细节不清,但是有一点宴绯雪清楚。

白微澜六岁后就被接到舅舅家抚养,从此后和白家形同路人。白老爷却是认这个儿子的,每年会去舅舅府上接孩子和亲家吃团圆饭。

宴绯雪收买了白府的老奴,才知道六岁的白微澜为什么会突然被接走。

除夕夜团圆饭上,阖家欢乐,一席散后才有人后知后觉没看到六岁的白微澜。

亲娘病死,爹不疼后娘使劲儿折腾。团圆饭吃完,长辈发压岁钱的时候,才发现手里多了一个没发出去。

全府上下找了一通也没找到,主子倒是觉得扫了喜气压着没报官。

要不是那年正月初二,白微澜的表妹提前来白府找白微澜玩,白微澜估计早就饿死在了阴暗的地窖里。

据说孩子被找到的时候饿的奄奄一息,浑身冻的苍白又透着点乌青。

以前宴绯雪听着,只是觉得是个有用、有效的消息。

这时,在即将团年的子时,再次想到这点,他心底涌起一股憎恶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