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谈李家主(第3页)
路修好了,傻子都知道河运生意势必受到影响。
这也是河帮内部抵制的原因。
他们收到修路风声后,特意打听有没有要走水运石子的计划,并且借着快过年的借口,提前给帮内各个舵手放假了。
水上讨生活的不讲究安土重迁,基本背井离乡,本地人很少。一放假后,船坞码头人都少了一半。
李润竹没想到白微澜找他是说这件事情。顿时对白微澜的印象就减了几分。
事先都没打听好形势就介绍生意,为一个莽夫坐这里,简直浪费他时间。
“白兄弟要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怕是谈不成了。”
白微澜肩背挺拔,嘴角微微挑了下,狭长黝黑的眉眼显得深邃又戾气。
“李家主,知道做生意最讲究什么吗?”
“机缘、运气。”
“顺势而为。”
李润竹听出他话意有所指,而这恰恰是他上任后烦忧的事情,烦躁的心情稍稍顿了下。
他看了眼气定神闲把玩茶杯的白微澜,“白兄有何高见?”
“河帮做生意最讲究义气,外人看似互为对手,但是你们内部有自己帮派行规,胆敢和县令作对,必定有后台。”
流水的三年县令,铁打的本地乡绅。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白微澜这点倒是没说错。
“你们三家河帮暗地里抵制修路,结果最多没了河运帮忙工期晚了点,县令受到处罚。但是最后能改变修路的事实吗?”
“你们现在对抗的不是县令,而是本地向前发展的历史进程。”
白微澜这句话落下,李润竹眼眸咻得一紧,盯着白微澜看。
当事人还是那闲散的样子,嘴角却勾起一抹讽刺,“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李润竹本就年轻气盛,少年有为,被岁数相差无几的白微澜这样讥讽,顿时气的脸都黑了。
“你就是这样找我谈生意的?”
“头一次见求人办事这般气势凌人的。”
白微澜看着他,“生意能低声下气求来,那这天底下的生意也太好做了。”
“生意本就是平等互利。”
“况且,一单生意我还看不上眼,让我来的,是李家主。”
他看着暴怒中的李家主有些新奇,心想宴绯雪每次看他生气是什么感觉,这样想着就免不了仔细打量李家主了。
但这视线落在怒头上的李家主眼里,便越发觉得这人神色莫测,颇有几分猜不透。
“况且,这笔生意对我来说成不成事小,我又没损失。”
“但是,对于李家主来说,这可是岔路口的选择。”
“顺,则一跃重回巅峰走出新路子。圣治莫难于济众,而阴功莫大于通津2,赢得官家好感,民心口碑世代积福。”
“逆,囿于帮规旧俗,继续被其他两家吞噬,百年家业不稳。”
李润竹一听,火气就没了,反而目光聚焦着白微澜的神情,脸上露出思索之意。
河运帮派讲究论资排辈,他一个晚辈上任本就顶着巨大压力。他对三家约定抵制官府修路的事情也不赞同,但是他内部不稳,又何谈凌驾约定之上。
更何况,河帮讲究信义,要是他违背行规,将会面临行业的合力打压。
他虽心有力而气不足,只稳定内部就耗费心神,别说外部无关的事情了。
但此时这人说,这不是无关紧要的;这恰恰是他困境中的突破口,一跃而起的机缘。
李润竹想着想着,突然想起前几天被一个算命先生拦住,说他所思所虑会有贵人出现指点迷津。
李润竹自是不信,但是无妨拿这噱头给自己造势。那些老古董最是忌讳这些,倒是能安分几日。
他再次擡眼看白微澜,或许眼前人真就是贵人。
至于算命先生和他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判断此人说的,确实一针见血,醍醐灌顶。
李润竹神色一下子缓和下来,起身给白微澜添茶,“多谢指点。”
“但是,”他话头一转,脸上带着点苦闷,有些自嘲一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河帮百年基业三家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曾经我祖上也不是没有想要单干一家独大的,结果无一例外都失败告终。”
都说人穷气短,但是李润竹这话确实有自己的担忧。
经验丰富才干出众的先辈的未尽之事,他一个刚刚上任的新家主如何完成?
白微澜道,“这话不对,以目前河帮的情况,换个左右逢源世故老成的人来做顾虑颇多自是陷入其中,只有大勇大智,年轻锋锐的李家主才有大刀阔斧搞革新的能力。”
白微澜那双黑眸坚定如炬,看得李润竹浑身血液沸腾,案桌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冒热气,熏得李润竹脸色泛红。他垂眸看着茶杯,半晌没动。
“好!成败在此一举,反正局势也没有退路。”
“只是,现在河帮都放假了,一时间也凑不起足数的舵手船员,怕是赶不上这个生意了。”
李润竹提起来的气势又来一个转折,颇显得优柔寡断。白微澜揉了揉额头,嘴角动了又动忍不住开口骂人,但记起宴绯雪的话,才强作微笑道,“李家主,你李家没有,其他两家没有吗?”
“挖墙角啊?我们这一帮人最讲究信义,不轻易挖人。”
白微澜实在没忍住,他拧眉道,“他们抢你生意就可以?人家还谋划你家产。”
李润竹被训斥也不爽,但眉头还是忍了忍,腮帮子好像都圆了几分。
“谁叫你亲自找人了,有钱不赚是傻子,你开高价招人,有的是人来。”
“可是,高价招来了人,这单生意做完了,后面如何做?而且新人工钱高于老人,这会寒了老人的心,不利于帮派稳定团结。”
白微澜看了他片刻,慢慢喝了一口茶压下心里的暴躁。
和不聪明的人打交道就是烦人,不像宴绯雪,他说什么都能接住。
“这答疑解惑,可是另一份价格。”
李润竹干脆道,“可以,请白兄指点。”
白微澜被他这求知若渴的样子搞的没火气了,“算了,日行一善。”
赚笨蛋的小钱多没意思。
他要的,是这单分红的大头。
“遥山村附近的采石场,大河面宽吃水深,但是靠近采石场河段曲折水急,非老舵手难掌控。”
“你开出高价招人,相应要求也要是经验丰富的老舵手。”
“你开出的工钱可能高于现在行情,但难保外地的工钱还高。跑水上生意的,去哪里撑船掌舵不是做?你擡高行情或许还稳住了本地工人。”
“但这陡然拔高……”
“别慌,听我说完。这批老人招进来,采石场这单干完了,你可以派人去跑长途,或者留下来一带二带三,当作师傅带徒弟。”
“最重要的是,你开出高价吸引后,本地人发现这比种田刨土强多了,肯定会愿意来当学徒加入李家,从而壮大李家势力。”
“学徒工钱就那么三瓜两枣又要从挑夫、运夫做起,这中间再如何操作,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李润竹恍然大悟,心底里由衷佩服白微澜,认定了是他的贵人。
“那,白兄,人有了,要是今后生意不好没这么多运的怎么办。”
白微澜看着他不说话,看得李润竹有些不自在,那眼神像是私塾里先生看差生一样。
他眼里明晃晃写着,李家是后继无人了吗?
“三成,我要这次生意盈利的三成。”
李润竹有些吃惊,这狮子大开口着实把他惊到了。
他犹豫间,白微澜道,“要是这个不能接受,我也不想谈了。”
“做生意除了运气,最重要的是眼光,走一步看三步,乃至十步。”
李润竹懂了,这是在说他只顾眼前利益,而对方给他说的都是长期受益的东西。
他咬咬牙,飞快盘算了人工成本和船支损耗,最后闭了闭眼,免不了自己掏腰包了。就当作是找贵人指点迷津的费用吧。
“成。”
白微澜笑了。
他优雅的擡起袖子,慢慢嘬了口茶,看着正襟危坐微微倾身的李润竹,不禁感叹道,“遇到我,算你命好。”
“要是这路修好了,还怕外地商人不路过此地吗?
本县相邻的两个县都靠官道河运养活了一批人,为什么宁愿绕路都不经过本地,就是因为路难走。有了人气,还怕没货没生意吗?”
“第二点,你搭上县令修路这件事,等于和官家有了生意。
这件事关乎到县令迁调,难保今后有需要他照拂的地方。况且,采石场的老板背靠京城。”
白微澜说的点到即止。
和聪明的人多说和笨蛋少说,否则自己累的慌。
而且和生意人打交道,不能一下子全摊了自己的底牌。
白微澜了解到的可不止这些。
江河沿线有五座大港口,州县城港共三十余处,中小港口五十余处。本县只是奔流不息江河沿线中最穷的县府,但是胜在位置绝佳。往西有大量的木材药材州府,往东有鱼苗丝绸大宗生意,南北的丹砂白醋和油膏谷粟。
但本该成为南来北往东西市贾中心的遥山县,却成了江河沿线最 穷最冷清的县。
一共两个原因,一个是民运把持航道地头蛇盘踞,一个是当地航道天然的地形原因。当地河帮都只做往东的生意,因为南北和西面穿岩成洞,只有小木帆船可以过,吃水深的货运船不行。
假以时日,河道四面打通,设置官渡,遥山县凭借这优越的地理位置腾飞可待。还很有可能在这里修建漕米粮仓,成为各宗大货的周转中心。
生意上的门道和眼界有些人一辈子参不透摸不着,但是有的人一看便知。白微澜就属于后者,虽然没多少经验,但是从小耳濡目染,外加本就聪明,属于不可多得的天赋。
他从前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现在要挣钱养家了,那些被闲置浪费的天赋捡起来还可以用用。
话说三分好饭吃七分饱,即使白微澜了解掌握更多,他目前也只给李润竹说修路能带来的眼前利益。对于资质一般的商人来说,这个诱饵足以上钩。
帮助官家把路修好,无疑今后就搭上了官家船。
这些信息李润竹也是知道的,但是以前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不是他涉世未深不懂世故,而是河帮本是势力盘根错节的地头蛇,帮规行约几乎都放在了这些人的对立面。
他们不屑和官府打交道。
县令三年一迁调,根本不能在本地扎根。有的县令新上任,还会先拜拜山头,只希望自己在任期间相安无事,年限一到又去下个地方混日子。
但是白微澜现在,给出了新的出路。
而这恰恰是李润竹偶尔闪现的想法。只是这时,这想法被白微澜掰碎揉开,分析利害给他看透了。
只是这个人,把他的情况摸的一清二楚,而他对对方知之甚少。
强势又咄咄逼人,却能抓住他所想,让他心里不舒服但又不得不思考他的话。
尤其白问看人的时候眼皮微掀,黝黑的眼眸半遮半露的,盯着人看的时候有些危险。好像自己所有的短板命脉都被拿捏住了。
熟人之间了解透彻是基于长久的信任。
但是只见一面的人就能做到如此……他虽找到了新出路,但是背脊生寒总是隐隐不安。
李润竹掩下心中所想,对白微澜客客气气甚至带着点恭敬。
两人又聊了会儿后,白微澜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大概修路要几十吨石子之类的给李润竹说了下。
这类事情,李润竹专门运货的,自然比白微澜专业,这点倒不用白微澜叮嘱了。
白微澜起身要走,要李润竹这三五天内等他消息。
李润竹点头,“敬候白兄佳音。”
他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白微澜腰间挂的钱袋子。
质地、针脚都一般,大街上卖不到五文钱一个。
但是他腰间的玉佩和这身衣服都是有市无价之物,一时令他有些琢磨不透。
白微澜见人盯着自己腰间钱袋子看,坦然说道,“这是内人亲手绣的。”
李润竹看着他展颜一笑,眼里满是情谊,嘴角带着点得意,整个人看起来突然真实亲切起来。
他心底那点不安,彻底没了。
人就是很奇妙,在陌生人身上看到真挚的感情,就会下意识放松警惕,拉近距离。
李润竹很会说话,“那确实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一句话夸了戴这钱袋子的人和缝制这钱袋子的主人。
白微澜嘴角笑开,摸了摸钱袋子,“还行吧。”
#对内马屁精,在外也还行#
1来自古人诗句
2出自《磨沟渡口义渡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