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37章 赊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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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老天爷发了狠,要把这积年的污秽一股脑儿冲刷干净。-优*品,小-税,蛧? ,庚_欣+蕞^哙,铜钱大的雨点砸在泥浆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被更汹涌的泥流吞没。陈三弓着背,像一只被撵进死角的瘦虾,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里。冰冷的雨水顺着破斗笠的缝隙钻进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娘…”他喉咙里滚过一声含糊的呜咽,被哗哗的雨声无情吞没。怀里那几株好不容易才从湿滑石缝里抠出来的车前草,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被他死死捂在胸口,唯恐被这倾盆大雨打烂了叶子。这是他娘的命,老郎中说了,没有这药引子,那碗吊命的汤药就没了魂儿。

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雨水和泥浆,抬眼四顾。夜色浓得化不开,借着偶尔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勉强能看清周遭狰狞的轮廓——歪斜的墓碑像被打断脊梁的鬼魅,半塌的坟包在泥水里塌陷,几片残破的纸钱粘在湿漉漉的草茎上,被风扯得簌簌发抖。乱葬岗!陈三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白天抄近道走这里尚且头皮发麻,更别说这鬼哭狼嚎的雨夜了。他迷路了,彻底陷进了这死人的地界。

心慌意乱间,脚下猛地一滑,像是踩到了什么圆溜溜、硬邦邦的东西。陈三“哎哟”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向前扑倒,结结实实摔进一洼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糊了满嘴满鼻,呛得他涕泪横流。他挣扎着想撑起来,手胡乱地在身下摸索,想找个借力的地方。

指尖触到的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根。那东西…硬中带着点韧,粗糙的纹理,细长的形状…像是…像是人的骨头!

陈三浑身的血“唰”地一下凉透了。他猛地缩回手,身体像被冻住一样僵在原地。一道极其惨烈的闪电就在这时劈下,将乱葬岗照得亮如白昼!就在他眼前不到一尺的地方,一具半埋在泥水里的尸骸狰狞地显现出来。雨水冲刷着它朽烂的衣物,露出底下森森白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仿佛带着无尽的幽怨。陈三吓得魂飞魄散,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惊叫,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蹬爬,只想离这鬼地方越远越好。

慌乱中,他的脚再次踢到了什么。这次不是骨头,感觉像是个布袋子,沉甸甸的,被他踢得滚了一下,撞在他小腿上。陈三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借着闪电的余光,他看清了——那是一个深青色的旧布囊,约莫一尺来长,被泥水浸透了,沉甸甸地躺在泥泞里。布囊的一端微微敞着口,露出一抹幽冷的、非金非铁的暗哑光泽。

什么东西?他惊魂未定,恐惧压倒了好奇。他只想逃命。可就在他准备再次爬起时,目光却死死被那布袋口露出的东西勾住了。又是一道闪电!那光芒清晰地映亮了布囊里的物件——几把刀!不是杀猪宰羊的厚背刀,也不是砍柴的柴刀,而是样式极其古怪的刀:刀身窄长微弯,像柳叶,又像残月,刃口在电光下泛着一种近乎妖异的、沉甸甸的青色幽光,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寒潭之水。刀柄是某种深色的硬木,磨得光滑,透着岁月的温润。

陈三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赊刀人!这三个字带着冰碴子,瞬间刺穿了他的恐惧。

临河镇的老人都说,每隔几十年,或者是在世道将乱未乱、人心惶惶之际,就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们沉默寡言,背着一个装着古怪刀具的布囊,走街串巷。他们不收现钱,只把刀“赊”给你,留下几句似谶语似预言的话:什么“待米贵如珠”,什么“见血光映城楼”,什么“石狮子流泪”……然后飘然而去。等到那预言中的景象真的出现,他们才会回来收刀钱。没人知道他们从哪来,也没人知道他们预言为何如此精准。他们是神秘,是敬畏,也是深埋在乡野传说深处的一丝寒意。

眼前这具尸骸…这沉甸甸的刀囊…莫非就是传说中的赊刀人?他怎么会死在这乱葬岗?

陈三盯着那刀囊,目光从恐惧慢慢转为一种近乎贪婪的灼热。老娘的咳喘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一声声撕扯着他的心肺。药铺掌柜那张刻薄的脸也浮现在眼前:“没钱?没钱就让你娘等死吧!那几根烂草顶个屁用!”郎中开的方子,其他的药都好说,唯独缺一味值钱的麝香做引子,他陈三把家里的破船卖了都凑不够。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假扮赊刀人!

这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冒充那神鬼莫测的存在?万一被识破,怕不是要被当成妖人活活打死?可…如果不这样,娘怎么办?那沉甸甸的刀囊,那几把闪着幽光的怪刀,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死人的遗物,而是能换回老娘性命的希望!那幽光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驱散了他对乱葬岗的恐惧,点燃了他孤注一掷的疯狂。

“娘…儿不孝…赌一把了…”他牙齿打着颤,喃喃自语。一股豁出去的蛮力支撑着他。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那湿漉漉、沾满泥浆的深青色刀囊!入手沉重冰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尖直窜上来,激得他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布囊的质地

很奇怪,像是浸透了桐油的老帆布,坚韧异常,雨水落在上面,竟然凝成水珠滚落,并不渗透。他不敢多看那尸骸一眼,更不敢去细看布囊的细节,只胡乱地把它往怀里一塞,连同那几株沾满泥水的车前草一起紧紧抱住。

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或者说,救母的欲望)同时爆发。陈三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手脚并用,跌跌撞撞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记忆里镇子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抽打在身上,身后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的乱葬岗,怀里的刀囊沉甸甸地坠着,像一个滚烫又冰冷的秘密,烫得他心口发慌,冰得他骨髓生寒。每一次踩进泥坑,每一次被树根绊倒,他都死死护住怀里的东西,那是他娘的命,也是他此刻全部赌注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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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像一滩烂泥般撞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湿透的身子带着一股寒气扑进屋里。小小的土屋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病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三儿…是三儿吗?”土炕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夹杂着妇人虚弱焦灼的呼唤,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娘!是我!”陈三顾不得满身泥泞,几步冲到炕边。昏暗的油灯光下,他娘陈吴氏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每一次咳嗽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看到儿子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浑浊的老眼里涌上泪光。

“药…药引…”她喘息着,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想抬起来。

“找着了!娘,找着了!”陈三赶紧把怀里紧紧护着的油纸包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几株虽然沾了泥水却依然青翠的车前草露了出来,“您看,车前草!新鲜的!”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想安抚母亲。

陈吴氏的目光落在草药上,又缓缓移向儿子怀里那个鼓鼓囊囊、还在往下滴着泥水的深青色布囊,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那是啥?”

陈三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把刀囊往身后藏了藏,脸上笑容有些发僵:“没…没啥,路上捡的个破包袱,看着结实,能装点东西。”他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他心底的鬼祟。他飞快地把车前草放到桌上,“娘您歇着,我这就去给您煎药!”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刀囊钻进了旁边更黑更小的灶房。

关上灶房那扇吱嘎作响的破门,隔绝了母亲压抑的咳嗽声,陈三才像虚脱般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灶膛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余烬,映着他惨白的脸。怀里的刀囊散发着泥土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混合着陈年木头的冷冽气味。他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刚才在乱葬岗的恐惧和那个疯狂的念头再次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刀囊口系着的、早已被泥水浸透的麻绳。一股更浓郁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面前干燥的柴草上。

一共三把刀。样式果然如他在闪电下惊鸿一瞥所见,极其古拙怪异。刀身狭长,微微弯曲,像初三四的月牙儿,又像河边柔韧的柳叶。刃口并非寻常铁器的雪亮,而是一种沉郁的、接近墨绿的青铜色,幽暗无光,仿佛吸走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只在柴火余烬的微光下,隐隐流动着一层水波般的青晕。刀柄是深色的紫檀木,油润光滑,握在手里冰凉沉重,手感极佳,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的内敛威严。

陈三拿起其中一把,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凉光滑的刀身。一种奇异的触感传来,非金非铁,沉重压手,寒气顺着指尖直透骨髓。他下意识地想试试刃口,用指肚轻轻一蹭——

“嘶!”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指肚上赫然出现一道细细的红线,血珠迅速渗出、滚落。陈三惊呆了。他甚至没感觉到明显的阻力!这刀…钝得如此诡异?看着锋利,摸上去却感觉不到刃口,可偏偏又能轻易割破皮肉!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刀具的认知。兰兰文穴 蕞新彰截庚鑫快这绝非人间打铁铺子能打造出来的东西!乱葬岗那个死鬼,恐怕真的是个赊刀人!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自己竟然拿了死人的东西,还要假扮他?这简直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他手一抖,差点把刀扔出去。

就在这时,灶房外传来母亲一阵更加剧烈的咳嗽,那声音撕扯着,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窒息感。陈三猛地一激灵,所有的恐惧瞬间被更巨大的恐慌淹没。郎中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没有那味麝香做引,这药就是白水,吊不住命了…最多…也就这三五天了…”

三五天!他上哪里去弄那贵比黄金的麝香?卖了自己都不值那个钱!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三。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把幽光流转的怪刀,又看看地上那个深青色的刀囊。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叫嚣:赌!只有赌!扮成赊刀人!只有赊刀人的“预言”能让那些有钱人心甘情愿掏出银子!这是唯一的活路!

“娘…儿…儿对不住…”他对着土墙,

声音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滚落下来。他把那把割破他手指的刀紧紧攥在手里,冰冷的刀柄硌得掌心生疼,却奇异地给了他一丝病态的勇气。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小心翼翼地将三把刀收回刀囊,系好袋口,然后把这个沉甸甸的、藏着巨大秘密和恐惧的布囊,死死塞进了灶台角落一堆最干燥的柴草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狂跳的心,用冰冷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端着那碗仅靠车前草煎煮的药汤,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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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熬了一宿的陈三胡乱扒了几口冰冷的隔夜粥,揣上那把昨夜割破他手指的青铜怪刀,怀着一颗在胸膛里狂蹦乱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走出了家门。他没有直奔镇上最热闹的市集,反而拐了个弯,朝着镇子西头、靠近清河码头那片相对冷清些的街巷走去。

太热闹的地方他不敢去,人多眼杂,容易露怯,也怕碰到真正的“懂行人”。西头这边多是些小门小户、手艺人或者靠码头吃饭的力工,消息传得也快,但氛围没那么紧绷。

清晨湿冷的空气吸进肺里,让他稍微冷静了一点。他找到一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靠着墙根坐下,学着记忆中茶馆里说书先生形容的赊刀人模样,努力板起脸,挺直了瘦弱的脊背,把那个深青色的刀囊放在身前最显眼的位置。那把怪刀被他抽出来,横放在膝上。冰冷的刀身贴着单薄的裤子,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时间一点点过去。偶尔有早起赶工的码头力夫或挎着篮子去买菜的妇人经过,投来好奇或疑惑的一瞥。陈三的心提到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他努力维持着“高人”的沉默和冷淡,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像个摆在砧板上的鱼,随时等着被人戳穿。

终于,一个挑着新鲜水芹去早市的老汉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老汉约莫六十上下,脸上沟壑纵横,带着常年劳作的黝黑,他放下担子,眯起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着陈三,目光尤其在那把样式古怪、色泽幽暗的青铜刀上停留了很久。

“后生仔,”老汉开口了,声音沙哑,“你这…是做什么营生?这刀…瞅着怪得很呐。”

来了!陈三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老汉探究的目光,喉咙发干,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飘忽嘶哑,他努力模仿着想象中那种带着点玄虚的腔调:“刀,只赊,不卖。”

“赊?”老汉显然没听过这种说法,眉头皱得更紧了,“啥意思?白给?那图啥?”

陈三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茶馆里听来的、关于赊刀人如何留下预言的故事碎片疯狂旋转。预言?预言什么?他该说什么?目光慌乱地扫过老汉担子里的水芹,扫过墙角湿漉漉的青苔,扫过巷子口那棵枝繁叶茂、据说已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那槐树长得极好,粗壮的树干需两人合抱,浓密的树冠像一把巨大的绿伞,遮住了小半条巷子,是附近孩童夏日纳凉的好去处。

几乎是鬼使神差,陈三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上,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待…待此槐树枯死…吾自来…收刀钱!”

话一出口,陈三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这说的什么混账话!那老槐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怎么可能枯死?这简直是明摆着胡说八道,傻子才信!完了,这下肯定露馅了!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老汉显然也愣住了。他顺着陈三的目光看向那棵生机勃勃的老槐树,又转回头看看眼前这个脸色惨白、眼神躲闪、明显紧张过度的年轻人,脸上的疑惑慢慢转变成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怜悯的神情。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唉,后生仔,是不是遇上啥难处了?脑子…不太清爽了?这大好的老槐树,根都扎到龙王爷那儿去了,哪能说枯就枯?你…唉…”老汉没再说什么,重新挑起担子,摇着头,怜悯地看了陈三最后一眼,步履蹒跚地走了。

陈三像被抽掉了骨头,颓然瘫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绝望像冰冷的河水淹没了他。完了,彻底完了。第一次“开张”,就说了这么一句蠢到家的“预言”,被人当成疯子。别说弄钱买麝香,恐怕以后在这片地方都没脸见人了。他攥着那把冰冷的青铜刀,恨不得把它扔进清河里去。

老汉那怜悯的眼神和摇头叹息的背影,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个上午的。阳光渐渐升高,驱散了清晨的寒意,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偶尔有人经过,大多只是好奇地瞥一眼他膝上那把怪刀和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议论两句“怪人”、“疯子”,便匆匆离去。每一道目光,每一句低语,都像鞭子抽打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