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皖老村 作品

第6章 青丘狐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x,w!q¢x^s,.!c,o`m\姑苏城外三十里,有镇名唤“烟水”,镇外更有“忘机山”。山不甚高,却林壑尤美,终年云雾缭绕,远望如青螺髻上笼着一层薄纱。山间清泉淙淙,汇入山下“沉璧湖”。湖水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与苍翠山影。湖畔疏落散布着几十户人家,青瓦白墙,鸡犬相闻,日子如同门前溪水,清浅缓慢。

镇上有个年轻画师,姓柳,名明璋。他本是姑苏城中书香门第之后,奈何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只余他孑然一身。他不喜城中喧嚣与势利,更厌弃为富商巨贾描摹俗艳的富贵牡丹或呆板的祖宗画像,索性变卖了城中微薄产业,在忘机山脚、沉璧湖畔,结庐而居。三间茅屋,一圈竹篱,屋后开垦半分菜畦,屋前植几竿修竹,便是他的“听竹小筑”。

柳明璋生得眉目疏朗,气质温润,尤擅工笔花鸟与山水人物,笔下墨色灵动,气韵清远。他不以画谋生,只随性而作,画好了便悬于檐下,若有路过的樵夫渔人驻足欣赏,真心赞一句好,他便欣然相赠。所得银钱,不过偶尔卖几幅画给镇上真心懂画的老塾师或药铺掌柜,换些油盐米面,日子清贫,却也自在。他常在湖畔支起画架,一坐便是半日,看云卷云舒,听风过竹林,鸟鸣幽涧,将这一方山水的灵秀,细细描摹入绢素之间。

这日午后,柳明璋正在湖畔作画。画的是对岸山崖上几株斜逸而出的老梅。虽非花期,虬枝铁干,自有一股嶙峋风骨。他凝神运笔,力求将那苍劲的力道透过笔锋传递出来。忽然,天际传来隐隐雷鸣。抬头望去,方才还晴好的天色,不知何时已被浓重的铅云吞噬。湖面风势转急,掀起层层细浪,拍打着岸边的青石。山雨欲来。

柳明璋忙收拾画具。刚将东西归拢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落下来,顷刻间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他抱起画具,拔腿便往不远处的山路上跑去,依稀记得半山腰有座废弃的山神庙,可暂避风雨。

山路湿滑,泥泞不堪。柳明璋深一脚浅一脚,衣衫很快湿透。奔至半山,那座破败的山神庙果然在望。庙门早已朽坏,斜倚在门框上。他闪身而入,一股潮湿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庙内蛛网密布,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泥胎,更显破败阴森。好在屋顶尚算完整,能遮风挡雨。

柳明璋寻了处稍干燥的角落,放下画具,拧着衣摆的水。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撕裂昏暗的庙宇,瞬间照亮一切,又瞬间重归昏暗。借着这刹那的光亮,柳明璋的目光猛地凝住!

在神像后方最幽暗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是个女子,身着月白色的素罗衣裙,已被泥水浸染得污浊不堪。她双臂紧紧环抱着一个长长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最令人心惊的是,她脸上覆着一条同样湿透的素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露出的肌肤在昏暗中显得异常苍白。

“姑娘?”柳明璋试探着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破庙里显得有些突兀。

那女子似乎被惊动,身体猛地一颤,双臂将怀中之物抱得更紧,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同受惊的小兽,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吸气声。

柳明璋心头一紧,连忙放柔了声音:“姑娘莫怕,在下柳明璋,是山下画师,也是避雨至此。这荒山野庙,风雨交加,姑娘孤身一人,可是遇到了难处?”他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女子依旧瑟瑟发抖,没有回应。庙外风雨更急,狂风卷着雨点从破败的门窗缝隙中灌入,发出呜呜的怪响。柳明璋见她单薄的衣衫尽湿,冷得嘴唇都有些发青,心中不忍。他解下自己半湿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轻轻披在她身上。

“姑娘,先披上挡挡寒气。这雨一时半刻怕是不会停。”

外袍带着男子微热的体温落下,女子似乎微微一怔,颤抖稍止。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素纱之上,一双眼睛显露出来。柳明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如同沉璧湖最深处浸养千年的墨玉,幽深得不见底,却又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此刻这双眼里盛满了惊惶、无助,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雨是泪。她透过素纱,望向柳明璋,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却又隐隐流露出一丝寻求依靠的脆弱。

“你……你看不见?”柳明璋看着她茫然没有焦点的眼神,以及摸索着抓紧他外袍的动作,一个念头闪过,失声问道。

女子身体又是一颤,沉默片刻,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浓江南水乡韵味的单音:“……嗯。”

柳明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一个目盲的柔弱女子,在这等荒山暴雨、破庙孤魂之地……他不敢深想她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姑娘如何称呼?家住何处?怎会独自流落至此?”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可靠。

女子抱着怀中长物,低下头,素纱微微

晃动,声音轻得像风中飘散的柳絮:“……云岫。家在……很远的地方。路上……遇到歹人,家仆失散……慌乱中……跑到了山里……”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

“云岫……”柳明璋默念这名字,如同山间流云般飘渺。他看着她怀中紧紧护着的长形包裹,问道:“这是……?”

云岫下意识地将包裹又往怀里收了收,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是……是我的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视。

琴?柳明璋恍然。难怪包裹得如此仔细。

就在这时,庙外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几声凶狠的犬吠和男人粗鲁的叫嚷,由远及近!

“仔细搜!那小娘皮眼睛是瞎的,带着张琴,跑不远!肯定躲在这附近!”

“妈的,滑不留手!害老子追了大半天!抓回去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这边!庙里有火光!”

云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猛地向柳明璋的方向缩来,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冰凉的手指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他们……追来了……是……是抓我的!”

柳明璋瞬间明白了!难怪她如此恐惧!他霍然起身,将云岫严严实实挡在身后,目光如电扫向庙门方向。脚步声和犬吠声已到庙前!火光透过破败的门窗缝隙晃动!

“里面有人!进去看看!”一个粗嘎的声音吼道。

砰!

朽坏的庙门被一脚踹开!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个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衣衫湿透,手中提着明晃晃的钢刀。一条半人高的恶犬,呲着森白獠牙,流着腥臭涎水,低吼着冲在最前,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角落里的云岫。

为首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一眼看到被柳明璋护在身后的云岫,狞笑道:“哈哈!果然在这儿!小瞎子,还挺能跑啊!”他目光扫过柳明璋,见他文弱书生模样,满是不屑,“哟?还有个小白脸?识相的滚开!把这小娘皮和她的琴交出来!省得爷们动手,伤了你这细皮嫩肉!”

柳明璋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竭力保持镇定,朗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尔等是何人?竟敢强掳民女?还有王法吗?”

“王法?”刀疤脸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呸了一口,“在这荒山野岭,老子就是王法!这小娘皮是我们老爷花了重金买下的琴姬,竟敢逃跑!小子,我看你是活腻了!兄弟们,上!连这多管闲事的酸丁一起收拾了!把人和琴都抢回去!”

恶犬狂吠一声,率先扑了上来!腥风扑面!目标直指柳明璋身后的云岫!

“啊——!”云岫发出惊恐的尖叫。

电光火石间,柳明璋热血上涌!他虽文弱,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他猛地抄起身旁一根支撑庙顶的、断裂半截的粗大木柱,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扑来的恶犬狠狠横扫过去!

呜嗷——!

木柱结结实实砸在恶犬腰腹!沉闷的骨裂声响起!恶犬惨嚎一声,被巨大的力量砸飞出去,撞在庙墙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妈的!敢伤老子的狗!剁了他!”刀疤脸又惊又怒,挥刀便砍向柳明璋!

柳明璋一击得手,旧力已竭,新力未生,眼看刀光及体,只能咬牙闭目,将身后的云岫死死护住!

嗤啦!

冰冷的刀锋撕裂皮肉的声音响起!剧痛从左肩传来!鲜血瞬间染红了半幅衣衫!柳明璋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硬是咬牙不退半步,手中断木柱下意识地朝前捅去!

刀疤脸没想到这书生如此硬气,猝不及防,被木柱重重捣在胸口,痛得倒退两步。另外两个汉子见状,也挥刀扑上!

“住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清越冰冷、带着无上威严的娇叱,如同九天惊雷,骤然在破庙中炸响!这声音并非来自柳明璋或云岫,竟像是从虚空之中迸发而出!

随着这声叱咤,一股无形而磅礴的冰寒气息,如同极地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破庙!温度骤降!墙壁、地面、甚至空气中都凝结出细小的冰晶!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动作瞬间僵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他们手中的钢刀“当啷”坠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存在!

“妖……妖怪!”刀疤脸牙齿打颤,惊恐地指向柳明璋身后的方向,语无伦次。卡卡小税蛧 追蕞歆章截

柳明璋忍着剧痛,惊愕回头。只见身后的云岫,依旧蜷缩着,紧紧抱着琴,身体抖得厉害。然而,就在她头顶上方尺许的虚空之中,不知何时,竟悬浮着一道极其朦胧、近乎透明的女子虚影!

那虚影身姿曼妙,仿佛笼罩在流动的月华清辉之中,看不真切面容,唯有一双冰冷的、如同万载寒冰雕琢而成的眼眸,清晰地投射出实质般的、洞穿灵魂的森然杀意!那目光扫过三个恶汉,如同在看三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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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后面更精彩!虚影一闪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但那恐怖的威压和刺骨的寒意却真实不虚地残留着。

“鬼啊——!”三个恶汉肝胆俱裂,哪里还敢停留?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冲出破庙,连地上的刀和死狗都顾不上了,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只留下几声惊恐到变调的惨叫余音。

破庙内,死寂一片。唯有庙外风雨声依旧。

柳明璋捂着血流如注的肩头,剧痛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难以置信地看向云岫,又看看虚影消失的地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是什么?那冰冷的眼神……那绝非云岫!可它又分明是从云岫身上浮现的!

云岫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只是被方才的厮杀和血腥吓得魂不附体,依旧紧紧抱着琴,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柳明璋强撑着精神,撕下衣襟下摆,草草包扎住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疼痛如同烈火灼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与恐惧,走到云岫身边,尽量放柔声音:“云岫姑娘,歹人已被吓走了,没事了,别怕。”

云岫这才慢慢抬起头,素纱早已被泪水浸湿,贴在脸上。她那双墨玉般的眼眸依旧茫然没有焦点,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后怕。她摸索着,再次紧紧抓住柳明璋未受伤的右臂衣袖,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声音带着哭腔:“柳……柳公子……你的伤……都怪我……”

“皮外伤,不碍事。”柳明璋忍着痛,温言安慰,“此地不宜久留,恐那伙贼人去而复返。雨势稍小了些,姑娘若不嫌弃,先随我回山下的草庐暂避,再作打算,可好?”

云岫此刻六神无主,又目不能视,对柳明璋充满了依赖和感激,闻言连忙点头:“全……全凭公子安排。”

柳明璋拾起地上的琴——入手沉重,油布包裹下隐隐透出古木的温润质感。他小心地将琴背好,又扶起虚弱的云岫。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出破庙,踏入依旧淅沥的风雨之中,朝着山下听竹小筑的方向蹒跚而行。柳明璋肩头的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渗血,染红了云岫月白的衣袖,也留下了一路蜿蜒断续的血痕。而他心中的疑云,比这沉璧湖上的雨雾更加浓重——那惊鸿一瞥、杀意凛然的虚影,究竟是什么?

听竹小筑的灯火在风雨飘摇的夜色中,如同汪洋中的孤岛,温暖而珍贵。

柳明璋咬牙支撑,终于将几乎虚脱的云岫扶进简陋却干净的茅屋。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黑暗和寒意。云岫身上湿透的月白衣裙紧贴着单薄的身体,冷得瑟瑟发抖,脸上素纱也狼狈地歪斜着,露出小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下巴尖俏,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姑娘先在此稍坐,我去生火,再找些干爽衣物。”柳明璋将她扶到屋内唯一一张竹椅上坐好,自己则因失血和剧痛,脚步虚浮地走向灶间。他肩上伤口狰狞,血虽暂时被布条压住,但半身衣衫已被染透,看起来触目惊心。

“公子!”云岫虽看不见,却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听到他压抑的痛哼,急得摸索着想要站起,“你的伤……很重!先……先顾你自己!”

“无妨……”柳明璋刚说两个字,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他连忙扶住墙壁,大口喘息,冷汗涔涔而下。

就在这时,云岫怀抱着的那张古琴,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琴身,竟毫无征兆地微微震动了一下!极其细微,如同沉睡生灵的脉搏。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清冽纯粹如同月下寒泉的凉意,透过层层油布和云岫的怀抱,悄然弥漫开来。

云岫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焦急地面朝着柳明璋的方向。

然而,柳明璋却猛地感觉到,自己肩头那如同烈焰灼烧般的剧痛,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凉意拂过时,瞬间减轻了大半!仿佛有一股冰泉注入滚烫的伤口,镇痛清凉。更神奇的是,那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口,竟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收敛、止血!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股要命的灼痛感和失血的眩晕感却大大缓解了!

柳明璋惊愕地看向云岫怀中的琴,又看向茫然不知的云岫,心中疑窦更深。这琴……有古怪!

他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先扶着云岫在竹椅坐稳,然后挣扎着在灶下生起一小堆火。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带来融融暖意。他又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一套半旧的干净青布衣衫,放在云岫身边的矮几上。

“云岫姑娘,这是在下干净的旧衣,若不嫌弃,请先换上,以免着凉。我去……外面处理一下伤口。”柳明璋声音有些虚弱,说完便拿起家中常备的金疮药和干净布条,退到屋外的小小门廊下。他背对着门,解开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皮肉翻卷的伤口。冰冷的夜风吹过,激得他一个哆嗦,却也让他头脑清醒了几分。他咬着牙,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重新包扎。

屋内,云岫听着门外的动静,摸索着拿起那套干净的男子衣衫,触手是粗糙的棉布质感。她犹豫片刻,听着门外呼啸的风雨和柳明璋压抑的喘息,最终还是摸索着,背对着

门口,小心翼翼、极其缓慢地解开了自己湿透的、沾满泥污的月白罗裙。素纱滑落,露出一张苍白却精致得如同玉雕的侧脸,鼻梁秀挺,唇形优美,下颌线条流畅,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依旧空洞无神,为她增添了几分令人心碎的脆弱。她摸索着换上宽大的青布衣衫,将湿漉漉的长发拢在耳后,动作间充满了盲人特有的谨慎与笨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