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孔 作品

第751章 天工之城究竟是何等妖孽之地(第2页)

父子之情,至此,彻底断绝。

唯余下,无法洗刷的血海深仇。

杨国忠成功地将一场针对自己的刺杀,扭转包装成了裴徽“灭绝人伦”的铁证,将自己和蜀地伪政权塑造成了“受害者”和“正义象征”。

这无疑向裴徽本就艰难的统一进程,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舆论炸弹,也为蜀地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埋下了一根更危险的引信。

……

……

杨暄被拖入三清殿侧后方黑暗的甬道,身影消失在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青羊宫广场上的杀戮渐渐平息,只剩下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士兵们清理战场时沉重的脚步声、拖动尸体的摩擦声在夜风中飘荡。

没有人注意到,在广场边缘一丛被鲜血溅到的茂密杜鹃花阴影下,一个负责值夜洒扫、被吓傻了的年轻小道士,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在混乱中被踢到他脚边、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刻着奇异火焰纹路的黑色腰牌(煊赫门核心信物“幽焰令”)。

他的眼神惊恐万分,却又死死盯着那腰牌,仿佛抓住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更没有人注意到,在道观最高处那座古老的钟楼飞檐下,一道纤细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全程将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从杨暄的绝望冲锋,到父子间的诛心对质,再到血腥的围杀,直至杨国忠最后的檄文内容——都清晰地看在眼里。

那道身影微微一动,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无声无息地滑下钟楼,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和浓密的树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她刚才栖身之处,一片残破的瓦片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崭新划痕。

杨暄的被擒,绝非这场风暴的终点,而仅仅是一场更大、更猛烈风暴的起始点。

这滴落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牵扯着无数人的命运,搅动着蜀地乃至整个天下的风云。

成都的夜,在血腥与阴谋的浸染下,更深沉,更压抑了。

青羊宫的钟声,或许很久都不会再响起。

……

……

庐州城,残月如一枚冰冷的银钩,悬在逐渐褪去深蓝的黛青色天幕边缘。

东方天际,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艰难地撕开厚重的夜幕,寒意刺骨,仿佛能冻结骨髓。

沉睡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坊门紧闭,只有巡夜武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留下浅浅的白霜。

然而,大街上却已开始涌动一股不同寻常的暖流。

那是早起的贩夫走卒、驿卒脚力、赶着进城送菜的农夫们呼出的白气,混合着炭火盆里燃烧的噼啪声、蒸饼铺子第一笼出炉时滚烫的水汽蒸腾声,还有车马辚辚碾过石板路扬起的、带着冬日特有清冽土腥气的微尘。

空气中,炭火的焦香、麦面的甜香、清冽的寒气以及微尘的干涩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清晨独有的气息,预示着新一天的躁动。

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汉,蜷缩在街角避风的屋檐下,呵着冻僵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渐亮的天色,满是疲惫。

几个驿卒牵着口鼻喷着白气的健马,在驿站门口跺着脚,低声交谈,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就在这份压抑的宁静与初生的喧嚣交织之际,一声尖利、稚嫩却极具穿透力的童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烧红烙铁,瞬间撕裂了一切:

“号外!号外!惊天动地!‘天工快报’特刊!立节郡王殿下诛杀安逆父子!身世大白!昏君禅位!七宗五姓勾结叛军!蜀中延王是假!!”

声音的源头是一个约莫十岁的报童,小脸冻得通红如熟透的苹果,鼻尖挂着晶莹的清涕,嘴唇发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炭火。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薄棉衣,赤脚套着草鞋,在冰冷的地面上奋力奔跑跳跃。

他瘦小的手臂高高举起一份散发着浓郁新鲜油墨气味的报纸,那“天工快报”四个斗大的朱红字体,在熹微的晨光下仿佛真的在燃烧,像一面面宣告剧变的战旗。

“卖报!卖报!天大的消息!安禄山死了!史思明也死了!是立节郡王杀的!皇帝老爷不当皇帝啦!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都是叛贼!去蜀地延王是奸相找的冒牌货!”

另一个报童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喘不过气的激动,内容更加直白震撼。

油墨的浓烈气味瞬间盖过了炭火与蒸饼的味道,新鲜纸张的草木清香混合其中,形成一种极具冲击性的“新消息”的味道,钻入每一个行人的鼻腔。

那报童挥舞报纸时,纸张哗啦啦作响,如同急雨敲打瓦片。

原本步履匆匆的行人猛地刹住脚步,驿卒们惊愕地勒紧了缰绳,老汉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的一声炸开:

“什么?!”“安禄山死了?!”“立节郡王?裴徽殿下?!”“七宗五姓勾结叛军?!”“蜀王是假的?!”

疑问、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的呼喊声浪瞬间席卷了整条朱雀大街,像投入滚油的冷水。

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向报童涌去。

铜钱、银角子雨点般抛向空中。

“给我一份!”“快!这里!”“念!快念出来!”

报童的身影瞬间被人潮淹没,只剩下那一声声穿透力极强的叫卖,如同惊雷,一遍遍炸响在大唐各地的黎明。

……

……

长安城西南数十里处。

一座庞然巨物匍匐在昏暗的天光下,正是昼夜不息的天工之城。

巨大的烟囱如同巨兽的呼吸孔,喷吐着滚滚浓稠的白烟,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靛蓝色夜幕。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大地传来低沉的、富有节奏的震动。

进入工坊内部,景象更是令人窒息。数十架结构复杂精密的钢铁巨兽——滚筒印刷机,正以超越时代想象的速度疯狂运转。

巨大的铅字版在沉重的滚筒下滚动,发出低沉、有力、连绵不绝的“咔哒—轰隆—咔哒”声,如同巨人的心脏在搏动。

油墨辊均匀地涂抹,每一次压下都让纸张瞬间印满清晰的字迹。

空气浓稠得化不开,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油墨味、纸张的草木浆气、以及大量人体散发的汗味。

巨大的牛油蜡烛和松油火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在巨大的机器和堆积的纸山间投下摇曳晃动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温度极高,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地狱与天堂的对比。

成排的学徒工几乎赤膊,仅穿着犊鼻裤,精瘦的脊背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烛火下闪着油光。

他们的动作精准、迅捷、如同上紧发条的傀儡,眼神却异常专注。

传递、切割、码放印好的纸张,流水线般高效,形成一条奔腾不息的纸张河流。

每个人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乌黑的油墨,如同鬼画符。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醒目疤痕的监工汉子,名叫雷大锤,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工坊中央。

他双目赤红,嗓音嘶哑,却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不断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快!手底下都给我麻利点!第三组,油墨跟上!别让辊子干了!”

“第五号机!纸!纸呢?!搬纸的腿断了?!跑起来!”

他猛地一拍身边一个正指挥搬运成捆特刊的驿卒头领肩膀,那力道让对方一个趔趄:“赵头儿!殿下有令,日落之前!日落之前!这消息要插上翅膀,飞到大唐每一个角落!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听清楚没?!”

被称为赵头儿的驿卒头领,是个面容刚毅、风霜刻面的中年人。

他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如鹰,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雷头放心!飞龙、驿骝、快脚已全部备好!驿路畅通无阻!日落之前,必达四境!若有一处延误,赵某提头来见!”

他身后数十名精悍的驿卒齐声怒吼:“诺!!” 声浪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堆积如山的特刊被迅速打包、捆扎,动作快得只见残影。

驿卒们矫健地翻身跨上早已备好、鞍鞯齐整、口鼻喷着兴奋白气的骏马。

“驾!!”

鞭影如电,撕裂空气。

马蹄铁敲击在工坊外特意铺设的硬石道上,爆发出密集如战鼓般的“哒哒哒哒”声,如同骤雨击打铁皮屋顶。

数十骑如离弦之箭,带着滚烫的油墨气息和惊天动地的消息,冲出巨大的工坊门洞,沿着四通八达的官道、驿站网络,射向帝国的四面八方。

蹄声如雷,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呼啸的寒风。

……

……

消息的传播节奏如同野火燎原,从中心的天工之城辐射开来,场景快速切换,展现不同阶层、地域的即时反应,形成强烈的对比和交响乐般的叙事效果。

幽州某个县城郊外,几垄麦田覆盖着薄霜,萧瑟枯黄。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黄土高原的老农,王老栓,正拄着锄头歇息,望着毫无生气的土地,眼神麻木。

寒风刮过空旷的田野,带着干草和泥土的腥气。

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

他的儿子,一个同样黝黑精瘦的汉子,王大柱,赤着脚从村里方向一路狂奔而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王大柱:“爹!爹!天大的消息!安禄山!安禄山那狗贼死了!”

王老栓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儿子:“谁……谁死了?”

这时,村里唯一的识字人,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穷酸秀才李夫子,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顾不得斯文,指着报纸,声音颤抖:“王老哥!是真的!天工快报!立节郡王裴徽殿下!在洛阳城下,一日连破叛军九郡防线!单枪匹马…不,是亲率铁骑,直捣黄龙!一战灭了史思明四万精锐!亲手…亲手把安禄山那逆贼给斩了!人头都挂洛阳城门上了!”

王老栓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烛。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

他仿佛没听见后面关于“身世”、“禅位”、“七宗五姓”的话,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安禄山死了”、“裴徽杀的”这几个字眼上。

这个老实巴交、被战乱和赋税压垮了一辈子的老人,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老天开眼……开眼了哇!安禄山那狗贼……他也有今天!!”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手中沉重的锄头高高抡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进坚硬的冻土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锄头木柄都震得嗡嗡作响。

“杀得好!杀得好啊!!”

周围的农人如同被这声嘶吼点燃,迅速围拢过来。

黝黑的脸上,长久以来被饥饿、恐惧和麻木所笼罩的阴霾瞬间被撕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放感。他们挥舞着农具,跳跃着,呼喊着:

“立节郡王万岁!!”

“裴殿下是咱们的救星!!”

“狗日的安贼,报应啊!!”

这呼喊不再是对遥远皇权的敬畏,而是发自肺腑的、最原始最炽热的感恩与信仰。

希望的火焰,第一次在绝望的冻土上熊熊燃烧。

……

……

长安城西市一个简陋的面摊。一口大锅翻滚着浑浊的面汤,蒸汽腾腾。

几张油腻腻的矮桌条凳上,挤满了赶早市的脚夫、小贩、帮闲。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猪油的荤腥、葱蒜的辛辣和面食的发酵气味。人声嘈杂。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胸口长满黑毛的壮汉,外号“屠夫张”,正挥舞着油腻的砍骨刀剁着案板上的骨头,发出“哐哐”的巨响。

一个识字的行商,唾沫横飞地给围观的众人念着特刊上关于“七宗五姓勾结叛军”的图文部分,尤其是那些影印的密信片段和世家侵占民田、囤积居奇、哄抬盐价的铁证。

屠夫张听着听着,眼珠子渐渐瞪得溜圆,里面布满了血丝。

他猛地将沉重的砍骨刀“哐当”一声狠狠剁在案板上,刀锋深深嵌进木头里。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油腻腻的报纸,“刺啦”一声差点撕破,指着上面崔家粮行的徽记和囤粮地点的示意图,声音如同炸雷:

“他娘的!俺就说!俺就说这些年日子咋越过越难!辛辛苦苦杀一年猪,换不来几斗好米!盐巴?他娘的贵得像金子!老子婆娘坐月子都舍不得多放一撮!原来!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环视四周,唾沫星子乱飞:“都是这帮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黑心烂肺的世家老爷!跟安禄山那狗贼穿一条裤子!喝咱们的血!吃咱们的肉!还在背后捅朝廷的刀子!!”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震得跳起来。

周围的苦力、小贩瞬间被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怨气。

一个瘦小的脚夫跳上条凳:“砸!砸了那些狗屁世家开的铺子!东市崔家的绸缎庄!西市卢家的米行!喝咱们血汗的蛀虫!”

一个卖菜的老妪抹着眼泪:“怪不得我那几亩薄田,硬是被他们家的管事说是什么‘投献’,强占了去……原来是叛贼!是国贼啊!”

群情激愤,咒骂声、控诉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愤怒的洪流:

“立节郡王殿下杀得好!就该把这些祸害连根拔了!”

“殿下圣明!掀了他们的老底!”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愤怒和一种即将爆发的破坏欲。

屠夫张喘着粗气,一把拔出案板上的砍骨刀,眼神凶狠地望向东市的方向。无形的风暴在酝酿。

……

……

城墙根下一个简陋但人气颇旺的茶棚。

几张桌子,几条板凳。

泥炉上咕嘟着大铜壶,粗瓷碗里是浑浊的茶汤。三教九流,行商坐贾,在此歇脚。

劣质茶叶的苦涩味、汗味、劣质烟草味混杂。

人声嗡嗡。

角落一桌,几个常跑巴蜀、河北路线的行商,人手一份报纸,脸色凝重,低声交谈。

桌上放着算盘和简陋的路线图。

行商甲(指着“蜀中延王是假”的标题,手指微微发抖):“老刘,王掌柜……这消息……这消息要是真的,可真是把天捅了个窟窿!蜀中那位……坐镇成都,手握重兵的延王李玢……居然是假的?那……那长安城里刚刚‘禅位’给郡王、自称太上皇的陛下………岂不是……岂不是也……” 他不敢说下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惊恐。

行商乙(王掌柜,年纪较大,比较沉稳,但眉头紧锁):“嘘…慎言!慎言!”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压低声音:“管他娘的真龙假龙!咱们做买卖的,认的是这个!”

他搓了搓手指,比了个钱的手势,“谁能让这天下太平,让商路畅通,让咱们安安稳稳地把货从南运到北,把铜钱赚进口袋,让家里的老婆孩子吃上饱饭,谁他娘的就是真龙天子!”

他指着报纸上裴徽一日破九郡、洛阳斩安禄山、解长安之围的报道,又点了点关于在河北、中原广设平价粮店、盐店,整顿驿站、打击路匪的消息:“你们看看!看看这位裴殿下!安禄山、史思明,多大的祸害?他咔嚓两下就解决了!长安城眼看要完,他硬是给救回来了!”

“现在,又把这天底下最大的黑幕给捅穿了!七宗五姓啊…那可是千年的世家!说掀就掀了!这份魄力,这份手段……”王掌柜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我看哪,这天,是真的要变了!裴徽殿下,才是天命所归!长安,才是正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