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帝王心术与杨暄的决断(第2页)
最后的诅咒,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永世无法解脱的枷锁。
裴徽看着跪在下方,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激荡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却又强撑着挺直脊梁的杨暄。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冰冷的审视与精确的计算终于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散去。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织金蟒袍袖拂过冰冷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在杨暄低垂的、被汗水、灰尘和鲜血模糊的视线中,一只沉稳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只手,修长而干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象征着此刻……一线残酷而真实的生机。
杨暄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生锈的机括,艰难地顺着那只象征着赦免与掌控的手,一寸寸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裴徽的脸上。
裴徽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笑容,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与帝王威压。
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星空,但其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认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或许是对眼前这惨烈抉择结果的默然接受,或许是对这枚在痛苦烈焰中淬炼重生、锋芒毕露却也更易折断的利刃的审视与期许,又或许,是深藏眼底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起来吧。”裴徽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瞬间安定住濒临崩溃灵魂的力量。
杨暄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代表着宽恕与信任的手上。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敬畏与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夹杂着无尽空虚的战栗。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那双沾满冷汗、灰尘和刺目血迹的、冰冷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敬畏与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握住了裴徽那只温热而异常坚定的手。
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力量传来,将他从冰冷刺骨、如同地狱入口的金砖地上,稳稳地拉起。
那力量,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热流,也注入了他被痛苦和绝望掏空的、濒临枯竭的身体和灵魂深处,暂时支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躯壳。
裴徽松开手,转身走回主位,步履沉稳。
他坐回紫檀御座,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却多了一丝不容错辩的、盖棺定论般的决断:“此事,到此为止。”
这六个字,如同赦令,让杨暄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虚脱。
但裴徽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再次被攫紧,狂跳起来:“你泄露机密,私纵国贼,按《唐律疏议》,当斩立决,株连三族。”
冰冷的律法条文如同铡刀悬落。
每一个字都让杨暄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再次冻结。
然而,“然”字一出,峰回路转!
“然,念在你我从小兄弟一场,情分犹在,”裴徽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但很快被锐利取代,“且你往日统领煊赫门,肃清奸佞,拱卫京畿,功勋卓着,上下皆服,此乃实情。”
他肯定了杨暄过去的价值。
“此番又自陈其罪,尚有悔过之心,此乃其一。”
他的目光变得更深邃,牢牢锁住杨暄苍白的脸,“更兼……孝道虽悖于忠,亦是人性常伦。本王,准你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四个字,如同漆黑夜空中骤然炸响的惊雷,瞬间点燃了杨暄眼中那死寂的光芒!
那光芒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感激,以及一种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喉头哽咽,几乎要再次跪倒,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激动与誓死效忠的狂热:“谢……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宽仁,如天恩浩荡!卑职……不,臣!杨暄,必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殿下再造之恩!再生之德!九死无悔!”
他深深躬身,几乎要将头颅再次触地。
“肝脑涂地?”裴徽坐姿如渊渟岳峙,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墙和遥远的空间,投向了西南方向那崇山峻岭、蜀道难行的天际,语气带着一丝冷冽如冰的锋芒,“蜀道艰险,难于上青天,山川阻隔,消息难通。杨国忠若真与李玢(寿王)合流,凭借蜀地天险,割据一方,招兵买马,串联旧部……必成我大唐心腹之患,遗祸无穷,动摇国本!”
他点明了任务的极端重要性和危险性。
“本王命你,”裴徽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杨暄身上,带着千钧重担,“亲率一队煊赫门最精锐、最可靠的人马,秘密入蜀。
任务是追踪、渗透、查探杨国忠与李玢之动向,掌握其图谋、联络何人、积聚多少力量……乃至……”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降至冰点,带着凛冽的杀机,“必要时,执行雷霆一击!彻底消除隐患!你可能胜任?可有把握?”
最后一句,既是询问,也是最后的考验。
“能!殿下放心!臣定不辱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杨暄立刻挺直腰背,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带着血腥气的生机,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忠诚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价值、洗刷耻辱的迫切光芒,声音斩钉截铁,“煊赫门在蜀地虽无根基,但臣会亲自挑选最得力、最忠诚、最擅潜行、追踪、暗杀的死士精锐随行入蜀!必能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蛆,掌握杨国忠与李玢的一举一动!若其真有异动,图谋不轨……”
他眼中杀机骤然凝聚,锐利如出鞘的毒匕,手猛地按向腰间——那里虽因觐见早已卸去佩刀,此刻却仿佛已握紧了无形的、淬着至毒、注定要沾染至亲之血的利刃!
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臣,定亲自手刃此獠,取其首级,星夜兼程,献于殿下阶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一去不复返、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冰碴。
“很好。”裴徽微微颔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之色,如同冰原上掠过的一丝微光。
“去吧。蜀地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一应所需人手、钱粮、器械、情报支持,直接报于甲娘调拨。”他给予了极大的行动自主权和资源保障。
然而,就在杨暄心中狂喜与使命感升腾到顶点时,裴徽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他,带着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警示,声音不高,却重若泰山,字字砸在杨暄心头:“记住,”
裴徽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本王要的,是结果。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的结果。”
“不留后患”四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目光深邃如渊,仿佛在提醒杨暄那“后患”可能包含的意义——不仅仅是杨国忠的性命,更是任何可能动摇这“结果”的人或事,包括……可能的妇人之仁。
杨暄心头凛然,瞬间明白了那目光中蕴含的未尽之意。
他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眼神变得更加冰冷坚硬,如同被打磨过的黑曜石,再次深深一躬,声音洪亮而坚定,充满了重获信任后的澎湃力量与破釜沉舟的决心:“诺!臣谨记于心!定不负殿下重托!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他清晰地将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作为最郑重的承诺。
裴徽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
杨暄后退几步,动作带着久跪后的僵硬,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他转身,迈着虽然依旧能看出一丝虚弱、却如同标枪般挺直的大步,向那殿门走去。
那原本佝偻颓丧、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背影,此刻竟重新挺直如即将离弦的劲矢,仿佛卸下了背负已久的千斤道德枷锁,又毅然决然地背负上了另一份沉重却带着一线生机的使命——一份需要用至亲之血和彻底泯灭的亲情来完成的、注定染血的使命。
……
殿内。
李太白缓缓放下抚须的手,看着杨暄那消失在殿门光影中、仿佛被那道阳光吞噬又重铸的背影,又看向主位上神色重归莫测、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拷问与血腥交易从未发生过的裴徽,心中喟然长叹:“殿下驭人之术,鬼神莫测,已臻化境矣!非赦其罪,乃用其忠魂;非纵其情,乃断其归路,绝其退路。杨暄经此炼狱一劫,心中再无半分摇摆,其人性已为忠义所蚀。此子……经此淬火,心已成冰,刃已成魔,恐将更为凌厉,更为……冷酷无情,亦更为殿下手中一把指哪打哪、见血封喉的绝世凶刃了!”
一丝对人性被彻底扭曲、对这把“凶刃”未来可能带来的未知后果的忧虑,深藏于他睿智的眼底,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李季兰则默默注视着金砖上那几处刺目的血迹——嘴角的,额头的。
她作为医者的敏锐让她甚至能想象出杨暄咬破嘴唇时那钻心的痛楚和叩首时头骨与金砖碰撞的闷响。
她心中五味杂陈,对裴徽手段的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交织。
她悄然取出一方洁净的素帕,无声地俯身,小心地将那几处血迹擦拭干净,仿佛要抹去这场残酷交易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固执地萦绕着。
裴徽的目光则早已越过了殿门,越过了巍峨的宫墙,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牢牢锁定在西南蜀地那片云雾缭绕、易守难攻的崇山峻岭之间。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稳的“笃、笃”轻响,如同无声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