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7章 作妖

  <特别鸣谢:tijin和阴魔岭的以诺送出的大神人认证,本章近九千字,特此加更!>

  却说长安城入了夏,虽不似南地燠热蒸人,却也渐生燥意,贵胄富户早已行起避暑之令。

  冰雪城内,近日更是宾客盈门,人声鼎沸。这啤酒盛在剔透琉璃盏中,琥珀光泽,浮沫堆雪,入口微苦回甘,佐以冰块,最是消暑解乏,引得满城权贵书生、富商豪客趋之若鹜。

  此刻楼下大堂,喧声直透重霄,猜枚行令、高谈阔论、丝竹管弦之声混杂一处,端的是一派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浮华气象。

  顶楼雅间之外,凭栏立着一位丽人,正是西夏嫡长公主李嵬名。

  她一身月白纱丽,金线盘绣着繁复的党项图腾,衬得身姿如雪峰孤松,异域风情扑面而来。最是那一双眸子,湛蓝如高原深湖,澄澈之下却凝着千年不化的寒冰,此刻映着楼下璀璨灯火,流光变幻,深不见底。

  几名摘星处的高手,垂手肃立左右,无形气机已将这顶楼回廊锁得铁桶一般,连端送果品的丫鬟仆妇经过,亦是屏息凝神,脚步轻得如同猫儿,生怕惊扰了这位李姑娘。

  谁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性子比贺兰山巅的罡风还烈?腹中怀着少爷骨血,偏生是个痴傻之相,梁王妃亲自发话,孩子不入宗谱,她却执拗地非要生下来,更从西夏千里迢迢搅到长安,闹得梁王府上下不宁。

  如今暂居这冰雪城,如同悬在众人心头的一把利刃,谁敢触她分毫?

  李嵬名对周遭战战兢兢的气氛恍若未觉,玉指纤纤搭在冰凉的红木栏杆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楼下那片喧嚣鼎沸中游移。

  酒香、脂粉香、汗气蒸腾,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属于尘世的热闹。

  她蓝眸微动,忽地凝在三楼一处角落。

  那里用一架紫檀木嵌云母的山水大屏风隔出个半敞的小天地,桌边独坐一女子,正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那冰镇啤酒。

  那女子一身鹅黄衫子,系着葱绿汗巾,发髻间只斜插一支点翠小簪,明明该是明艳跳脱的年纪,此刻却眉尖若蹙,眼波凝滞,对着满桌精致小菜视若无睹,只将那琉璃盏一次次斟满,仰头饮下,侧影透着说不出的落寞与倔强。

  李嵬名正瞧着有趣,楼下入口处忽地一阵轻微骚动。但见一位盛装丽人,在七八个健仆簇拥下步入堂中。

  那丽人通身气派,穿一件遍地金缕牡丹的云锦宫装,外罩杏子红缕金纱比甲,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正中插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大凤钗,行动间环佩轻摇,宝光灼灼,端的是贵气逼人,凛然不可侵犯。

  她一入内,目光如电,四下略一扫视,便精准地落在那三楼独饮的黄衫女子身上,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抿,径直向楼梯行去,裙裾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却自有一股迫人威势。

  摘星处千年调立时趋前半步,在李嵬名身侧低语:“李姑娘,那是魏王李泽未过门的正妃,宁晋曹氏的大小姐曹子鱼。三楼独饮那位,是李泽未过门的侧妃,泉州蒲氏的三小姐蒲徽渚。

  听闻这位蒲三小姐入京时,欲试魏王诚意,盼其亲迎,魏王却以‘礼不可乱’为由,只遣管事接引。蒲三小姐心高气傲,便一直负气住在这冰雪城,未曾踏入魏王府半步。曹子鱼此来,多半是奉了魏王之命,要压服这蒲氏女回府。”

  李嵬名闻言,蓝眸中掠过一丝玩味,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魏王?便是那个处处与杨炯别苗头的李泽?有趣。走,瞧瞧这‘正妃’如何降服‘侧妃’!”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片轻云,袅袅婷婷向三楼行去。

  醉花阴等人阻拦不及,只得硬着头皮紧随其后,心中叫苦不迭,只盼这祖宗莫要再搅出泼天风波来。

  却说那屏风隔断之内,曹子鱼已然落座。她带来的健仆嬷嬷无声散开,隐隐将这小天地与外界隔绝。

  曹子鱼端坐如仪,凤目含威,冷冷瞧着对面已有七八分醉意的蒲徽渚。

  蒲徽渚只觉一股冰寒之气迫来,酒意醒了三分,抬起朦胧醉眼,看清来人,竟嘻嘻一笑,将手中半盏残酒往前一推:“嗳哟,是姐姐来了!快尝尝这冰雪城新出的玉冰烧,说是用茉莉花露酿的,香得很!”

  她颊飞红霞,眼神却清亮了几分,带着一种故意为之的天真烂漫。

  曹子鱼见她装痴卖傻,心头那点因李泽看重蒲氏财力而不得不压下的轻视又翻涌上来。商官之女,终究是商官之女,毫无体统可言。

  曹子鱼压下不耐,语气端凝,开门见山:“三妹妹,酒且放下。王爷让我来问你,这般闹腾,何时是个了局?你蒲氏的脸面,魏王府的体统,还要不要了?再住下去,平白让外人看笑话!”

  “啊?”蒲徽渚歪着头,一手支颐,仿佛真没听清,那支点翠小簪的流苏在她鬓边轻晃,映着烛光,“姐姐说什么?风声大,听不清呢。”

  曹子鱼心中冷笑,她焉能不知蒲徽渚的心思?

  泉州蒲氏守着市舶司这聚宝盆,富甲一方,所求不过是一个能洗脱“商贾”污名、真正跻身清贵之列的福建路转运使之位。

  要求李泽亲迎,哪里是真稀罕那点虚礼排场?分明是试探,试探李泽对蒲氏究竟是倚为臂膀、平等相待,还是仅仅视作予取予求的钱袋。

  若李泽肯屈尊降贵亲迎一位侧妃,便表明他急需蒲氏财力,也愿给予相当的尊重与承诺。可惜,试探的结果冰冷如铁,李泽连这点“礼不可乱”的面子都不肯给,正妃侧妃,泾渭分明。

  这态度已然明确,在他李泽心中,权柄人脉重于一切,钱财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甚至是可以随时拿捏的筹码。

  蒲氏所求的转运使,他或许能“赏”,但蒲氏想要的身份跃迁与平等尊重?休想!蒲徽渚的坚持,正是看透了这层冰冷算计,不甘心就此沦为砧板鱼肉。

  “休要装糊涂!”曹子鱼耐心告罄,声音陡然转寒,“你要的是什么?一个福建路转运使!王爷金口玉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你偏要揪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态度’不放,让王爷在宗室朝臣面前难做,平白授人以柄。蒲徽渚,你扪心自问,值当吗?”

  曹子鱼身子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针,试图刺破对方的伪装。

  蒲徽渚脸上的醉态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般的冷硬。她迎上曹子鱼的目光,毫不退缩,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反问道:“不值当吗?”

  曹子鱼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那点世家贵女对商贾出身的优越感再也压制不住,化作刻骨的鄙夷与不耐,“你可知左都御史刘大人是王爷的人?福建路安抚使张敬亭,三度上书弹劾你父蒲寿庚‘市舶司账目不清、交结海寇、中饱私囊’。

  还有那新政设立的审计署,正愁寻不到一个够分量、够油水的靶子来立威。蒲三小姐,你是不是非要拿你蒲氏满门的身家性命,来试这刀锋利不利?!”

  蒲徽渚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死死瞪着曹子鱼,指节因用力攥着酒杯而发白。

  半晌,她忽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那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好!好得很!原来姐姐和王爷,从一开始,图的便只是我蒲家那点阿堵物。既如此,何必假惺惺说什么‘一家人’?这转运使的空口许诺,与画饼充饥何异?又教我如何敢信?!”

  蒲徽渚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顿,琉璃盏底撞击桌面,发出清脆又刺耳的一声响。

  “蒲徽渚!你放肆!”曹子鱼勃然变色,霍然起身,周身那股久居人上的威势再无保留,如寒潮般席卷开来,震得屏风都似在轻颤,“让王爷低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要动摇魏王府立身的根基,是让天下人看王爷的笑话。敬酒不吃,你偏要吃罚酒!来人!”

  曹子鱼凤目含煞,厉声喝道,“请三小姐回府!好生‘伺候’着!”

  “是!”两名膀大腰圆、面色冷硬的嬷嬷应声而出,如鹰隼般直扑蒲徽渚,枯瘦却有力的手指眼看就要搭上她的臂膀。

  “呦——!”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带着异域腔调、慵懒又清越的女声突兀响起,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死寂。

  “这是打哪儿来的婆娘,好大的威风。在这冰雪城里,喊打喊杀的,当是你们魏王府的后花园么?”

  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楼梯口处,李嵬名正斜倚着朱漆栏杆,蓝眸流转,似笑非笑。她通身气度雍容华贵,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混合着党项公主的野性神秘,尤其那双湛蓝如异域晴空的眸子,在满堂灯火映照下,璀璨得令人心悸。衣袍上的金线图腾在走动间流淌着暗光,更衬得她容色绝丽,不似凡尘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