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花迟 作品

第696章 淫雀杀士局(下)

  <特别鸣谢:tijin的大神认证,本章九千字,特此加更!>

  且说角落里的汤臣、杨叔、梁伯赞、梁叔赞四人见此情形,却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皆是若有所思。

  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热血,只有深沉的疑虑与冰冷的审视。

  方才琴馆内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他们脑中飞速掠过:那断弦崩得太过突兀,时机也太巧,巧得像精心设计的戏码。

  苏小云那一身琴艺,幽深精妙,绝非寻常市井琴师所能及,更非一朝一夕之功。如此造诣,师承何处?身世为何?她从未吐露半字。

  她那番“只求守坟了此残生”、“不敢奢望公道”、“不忍连累诸位”的推拒之言,更是与之前披麻戴孝、忠义之名满长安的激烈行为,构成了一种反常的矛盾。

  一个能为萍水相逢之人披麻戴孝、不惜自毁名声的刚烈女子,当真有沉冤昭雪的机会近在眼前时,岂会如此退缩畏惧?

  四人心中疑云翻滚,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雨雾。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沉默,没有随众人在那诉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四块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立在沸腾的浪涛之外。

  看着同窗们簇拥着苏小云消失在雨幕里,汤臣才低声道:“跟上去看看。”

  三人点头,无声地起身,撑开伞,不远不近地缀在那群情激奋的队伍之后,如同四个沉默的影子,一步步走向京兆府衙。

  二十位进士簇拥着苏小云,一路冒雨疾行,口中高呼着“严惩梁满”、“还张继业公道”、“梁师都徇私枉法”等口号。

  凄风冷雨非但未能浇灭他们的热血,反而如同鼓风,让那火焰越烧越旺。悲泣的素衣女子,群情激愤的青衫士子,这奇特而震撼的组合,如同在浑浊的雨水中投下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沿途百姓纷纷驻足,从街边店铺的檐下探出头来,或打开临街的窗棂张望。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忠义琴女”、“进士联名”、“状告府尹”等只言片语顺着风钻入耳中,迅速点燃了市井坊间的熊熊好奇与议论之火。

  “听说了吗?是那个给张公子戴孝的琴女!”

  “乖乖!二十个进士老爷联名告状!告的还是京兆府尹!”

  “这是要翻天啊!快,看看去!”

  “梁师都的侄子?就是那个出了名的混账梁满?啧啧,这下有好戏看了!”

  ……

  议论声、惊呼声、招呼同伴声,汇成一股越来越大的声浪。无数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汇入这支奇特的队伍。

  有人顶着破斗笠,有人披着麻袋片,更有甚者干脆淋在雨中,只为亲眼目睹这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队伍如同滚雪球般越聚越大,待到得京兆府衙门前那宽阔的广场时,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嘈杂鼎沸的人声几乎要将天上的雨云都冲散了。

  京兆府衙那威严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在雨水中显得冰冷而遥远。

  门前石狮蹲踞,獠牙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湿冷的光。

  衙役们如临大敌,手按腰刀,在紧闭的大门前排开,神色紧张地阻挡着汹涌的人潮。

  “开门!我们要见府尹大人!”

  “联名诉状在此!要求重审张继业冤案!”

  ……

  赵伯远、陈敬之、周景文三人站在最前,将那份签满二十个名字的诉状高高举起,对着紧闭的府衙大门,厉声高呼。

  身后二十位进士齐声应和,声震屋宇。

  围观的百姓也受到感染,跟着鼓噪起来,场面一时喧嚣震天。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从府衙内传出,沉闷地穿透雨幕。

  鼓声三响,府衙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

  “威——武——!”

  两班衙役执着水火棍,鱼贯而出,分列两旁,口中呼喝着堂威。

  紧接着,头戴乌纱、身着绯色官袍的京兆府尹梁师都,在属官的簇拥下,面容沉肃地踱步而出,站在了高高的府衙台阶之上。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阶下激愤的人群,在那二十位青衫进士和苏小云身上停留片刻,脸色阴沉得如墨。

  “肃静!”梁师都一声断喝,声若洪钟,竟暂时压下了场中的喧哗。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为首的赵伯远等人,厉声道:“尔等身为新科进士,国之储才,不在太学潜心研读新政条陈,以为国效力之本,竟敢聚众滋事,咆哮公堂,成何体统!

  那张继业一案,本府早已审结,证据不足,光凭其一人口供,没定其诬告已是本府仁慈,其后失足落水乃是意外,本府判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尔等仅凭市井流言,便妄加非议,联名上书,扰乱法司!是何居心?”

  “府尹大人!”赵伯远毫无惧色,上前一步,将手中诉状高高捧起,声音因激动而带着金石之音,“吾等绝非聚众滋事!此乃依据《大华律》,二十位进士联名具状,请大人重审此案!

  张继业之死,疑点重重。梁满当街调戏民女、意图不轨,人证在此。事后张继业布帛离奇被焚,更是蹊跷。大人当日仅凭无旁人目睹便断张继业诬告,证据何在?可曾详查布帛被焚之事?此等判法,恐难服天下悠悠众口!”

  他言辞犀利,直指要害。

  周景文亦接口道,语气沉稳却锋芒暗藏:“府尹大人,此案关乎人命,更关乎朝廷法度尊严。张继业临安大贾之子,其父家财巨万,却落得身死异乡、家传宝物化为灰烬之下场。

  若其中真有冤情,大人不为申雪,反匆匆结案,岂不令天下商贾心寒?令大华律法蒙尘?吾等联名上书,非为私利,实为公义。恳请大人开堂重审,传唤梁满,当堂对质!是非曲直,一辨即明!”

  陈敬之则盯着苏小云那瑟瑟发抖、泪痕未干的可怜模样,心痛如绞,对着梁师都大声道:“大人请看!苏姑娘一介弱质女流,为护清白,险遭梁满毒手。又为感念张公子维护之恩,不惜自毁声名,为其披麻戴孝,守坟祭奠。此等忠义节烈,天地可鉴!

  她便是此案最大苦主,大人岂忍见如此忠义女子,日夜以泪洗面,冤屈不得昭雪?梁满身为大人亲侄,大人更应秉公执法,以正视听,岂可因私废公,致令天下人非议!”

  他话语中充满了情感的力量,引得身后进士和围观百姓一阵唏嘘附和。

  三人轮番上阵,引经据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咄咄逼人,将梁师都置于了道义与律法的风口浪尖。

  围观百姓的情绪被彻底点燃:

  “说得对!审啊!让梁满出来对质!”

  “就是!遮遮掩掩的,莫非真有鬼?”

  “梁满那厮,整日里眠花宿柳,欺男霸女,能是什么好鸟?”

  “府尹大人,您可是‘明镜高悬’啊!不能包庇自家侄子!”

  “对质!对质!”

  ……

  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对梁满过往劣迹的指责,对梁师都可能徇私的怀疑。

  梁师都听着这些议论,脸色愈发铁青,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一声脆响,如同炸雷。

  “肃静!公堂之下,岂容喧哗!”

  梁师都目光如电,扫过那二十位进士,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落:“尔等听真了!进士联名具状,依律可行。然尔等需知,此状一递,尔等二十人便为此案担保!

  若本府重审之后,证明尔等所告不实,乃是诬告……”他故意停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张年轻而激愤的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弧度,“按《大华律》,诬告者反坐!尔等虽为进士,功名在身,刑不上大夫,然这进士功名……哼!恐怕也就到头了!尔等可要想清楚了!”

  此言一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

  二十位进士心头俱是一凛。

  功名!这是他们寒窗十载,耗尽心血才搏来的立身之本。一丝犹豫和寒意,在几个进士眼中飞快地闪过。

  然而,箭在弦上,岂容退缩?

  更何况,他们心中早已认定了梁师都的色厉内荏,这分明是心虚恫吓之言。

  “吾等愿以功名为保,绝无虚言!”赵伯远第一个昂首挺胸,斩钉截铁。他坚信正义在自己一方,何惧之有?

  “愿以功名为保!”陈敬之紧随其后,为了佳人,为了心中那份激荡的“正义”,他甘愿赌上一切!

  “愿保!”周景文亦沉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富贵险中求,他赌的就是这一把。

  “愿保!”

  “愿保!”

  ……

  其余十七人,此刻已是骑虎难下,更被同伴的决绝感染,纷纷咬牙应诺。

  二十道声音汇聚在一起,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显得声势浩大。

  梁师都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笑意终于彻底绽开,带着一种猎物入彀的残酷快意。

  他不再多言,猛地一挥袍袖:“好!传梁满上堂对质!”

  “传梁满上堂——!”

  衙役的传呼声一层层递了出去,在雨幕和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有些飘渺。

  不多时,一个身影在衙役的引领下,晃晃悠悠地从侧门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