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蒹葭 作品

第296章 潼关之破

崇祯十六年十月初六,潼关。

铅灰色的云层死死扣在雄关之上,沉重得仿佛随时要塌陷下来,将关城彻底碾碎。来自西北的寒风,裹挟着塞外粗粝的沙尘和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气,刀子般刮过潼关斑驳的城砖,也狠狠抽打在孙传庭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站在城堞之后,须发早已被尘土染得灰黄,深陷的眼窝里,唯有一双眸子还死死燃烧着,穿透风沙,投向远方那片不断蠕动的、令人窒息的黑色大地。

那不是土地本身的颜色。那是人,是马,是无数攒动的刀枪矛戟汇成的黑潮——李自成的大军,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缓缓涌向潼关的最后防线。无边无际,无声无息,只有那庞大阴影本身带来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城头守军的心口。孙传庭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一股寒意沿着尾椎窜起,激得他浑身肌肉猛地一颤。

“督师!”

身旁传来嘶哑的喊声。孙传庭微微侧首,是他麾下如今硕果仅存的大将之一,高杰。这位昔日的“翻山鹞”,曾是李自成麾下骁将,后投明军,此刻脸上混杂着尘土、干涸的血迹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躁。他指着关下那片汹涌的黑色,声音在风中断续:

“贼势……贼势太凶!如……如泰山压卵!末将斗胆,西安城池坚固,粮秣尚足,不若……不若暂避锋芒?留得青山……”

“住口!”

孙传庭猛地打断,声音如同断裂的弓弦,炸响在城头呼啸的风里,盖过了远方那沉闷如雷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高杰脸上,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对方最后一点动摇彻底剜去。

“青山?”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干裂的嘴唇因激动而颤抖,“青山在何处?!我四万疲卒,困守西安孤城,便是死地!潼关一失,门户洞开,关中千里沃野,亿万生民之心,顷刻间土崩瓦解!人心一散,西安便成囚笼绝域!唯有潼关!”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向脚下冰冷的城砖,“唯有守住这咽喉锁钥,背倚关中,尚有一线生机!潼关若破,西安必亡!大明……大明西北,便尽入贼手!”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血块。城头上仅存的将士们,无论是高杰麾下残存的骑兵,白广恩火车营里仅余的疲惫炮手,还是那些衣衫褴褛、眼神空洞的溃兵,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沉默地听着督师那近乎悲鸣的怒吼。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四肢百骸。十余万精锐出关,松锦之败的惨剧噩梦般重现,最终活着退入潼关的,竟不足四万。连续的惨败,早已磨尽了他们眼中最后一点锐气,只剩下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惫。这四万人,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勉强靠本能和督师那点残火维系着、行将溃散的躯壳。

死寂。只有风声在呜咽,像无数亡魂的哭嚎。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把人逼疯的当口,城下关隘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守关士卒略带迟疑的呼喊。

“报——督师!关前……关前有我军!有溃散的弟兄回来了!”

这喊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城头的压抑。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投向关门方向。

孙传庭心头也是一紧,几步抢到面向关内的女墙边,手扶冰凉的垛口向下望去。

只见关门前的吊桥已经放下,一群大约千余人的兵卒正乱哄哄地涌进关内。他们身上的鸳鸯战袄早已破烂肮脏,沾满泥泞和暗褐色的污迹,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和苦战。然而,最刺眼的,是队伍前方高高举起的一面残破大旗——玄色底,金线绣就的巨大“孙”字,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倔强地飞扬着!那正是他孙传庭的帅纛!队伍中有人嘶声力竭地喊着:“孙督师!孙督师!我们是白将军火车营的残部!后面……后面闯贼追得紧!快放我们进去!快!”

城上守军看清了那面独一无二的大纛,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连日败退,失散的部队太多了,能收拢一点是一点。督师的旗帜在此,还有什么可疑虑的?负责关门的千总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挥手示意手下彻底打开关门,让这支“溃兵”入关。

孙传庭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帅纛?他的大纛在何处?他记得清清楚楚,前日郏县大溃,亲兵营拼死护着他突围,帅纛……帅纛似乎是被一股悍不畏死的闯营骑兵死死缠住,最终陷落敌阵!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