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凌 作品

第8章 灵魂的刻度(第2页)

十年寒窗,秦观山的名声如日中天。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他二十五岁,赴京会试,高中进士。殿试上,光绪帝垂问治国之策,他昂然道:“崇文抑武,当以士大夫精神为脊梁。文以载道,道在民心。”言辞铿锵,满朝侧目(1)。不久,朝廷授他为襄阳县令——百里之地,十万生民,正应了“百里才”之誉(2)。赴任那日,秋雨潇潇,他只带一仆一箱,箱中除却几卷《资治通鉴》,便是那把修脚刀。

襄阳任上,秦观山将“忧患意识”化作铁腕。到任次日,便徒步下乡,脚踩泥泞,访遍穷闾。百姓见他布衣草鞋,疑为书生空谈,他却笑而不语。一日,汉水暴涨,淹了城西千亩良田。灾民涌至县衙,啼饥号寒。县丞献计:“开仓放粮,敷衍了事。”秦观山勃然变色:“敷衍?此乃人命!”他冒雨立于堤上三日三夜,指挥民夫筑坝,自己赤足涉水,双脚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夜深人静时,他独坐衙署,取出那把修脚刀,就着烛光刮去脚底厚茧。刀锋“沙沙”,刮下的是泥泞与血痂,刮不去的是一腔孤愤。他提笔上书州府:“赋税可免,赈粮必增!”言辞如剑,刺破官场积弊。最终,朝廷拨粮万石,活民无数。百姓感其恩,称他“赤脚县令”。他却对仆从叹道:“茧可削,民瘼难除。此心之茧,厚如城墙矣。”()

最是那场大旱。宣统元年(1909年),襄阳数月无雨,禾苗枯焦,饿殍遍野。豪绅囤粮居奇,米价飞涨。秦观山微服查访,见一老妇饿毙道旁,幼孙伏尸哀哭。他俯身抱起孩子,那童稚的体温灼得他心口剧痛。回衙后,他当众杖毙一名勾结粮商的猾吏,血溅公堂。又开私库购粮,设粥棚百处。每日拂晓,他必至棚前,亲手为老弱盛粥。脚底旧茧未愈,新茧又生,每一步都如踏针毡。夜深人静,他再握修脚刀,“沙沙”声里,刮下的不止是茧屑,更是权贵唾骂的毒刺。某夜,刺客潜入县衙,刀锋直逼咽喉。秦观山从容避过,反手擒贼,冷笑道:“吾头可断,民粮不可夺!”刺客伏地涕泣,供出幕后豪强。秦观山挥毫判斩,朱笔如血,震动荆襄。刑场上,他朗声道:“为官者,当如履薄冰,心悬明镜。镜蒙尘则民暗,冰碎裂则国危!”(1)那一刻,他不过二十六岁,却似一株孤松立于风雪,肩扛百里山河。

“太爷爷?”晓晓的声音怯生生响起,将秦观山从记忆的深渊拽回现实。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还残留着汉水怒涛的幻影。客厅的灯光昏黄,壁炉火光跃动,映着儿子秦志远低垂的侧脸——那脸上沟壑纵横,鬓发灰白,竟与自己当年判斩豪强时的疲惫如出一辙。脚掌上,儿子手掌的温热依旧稳固,曾孙女的小手也还在他掌心微微发颤。现实的暖与记忆的寒交织,撞得他胸腔闷痛如裂。

“您……年轻时,真当过县令?”秦志远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他从未听父亲提过这些往事。秦观山一生沉默如石,只将沧桑封存在皱纹深处。此刻,那“沙沙”的修脚声似在耳畔回响——不是刀刮硬茧,而是岁月剥落尘封的盔甲。秦观山缓缓点头,喉间滚动着,如同推挪千钧巨石:“襄……阳。”两个字耗尽气力,却似惊雷炸响。秦志远的手一抖,险些松开父亲的脚掌。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总在灯下摩挲那把旧刀,眼神悠远。他只当是老人怪癖,何曾想过,那刀锋下藏着一个“赤脚县令”的魂灵?

晓晓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泪光闪烁:“县令是什么呀?”秦观山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落在她稚嫩的脸上。那一刻,记忆的潮水再次漫涌。他想起襄阳灾荒中那个伏尸哀哭的幼童——瘦骨嶙峋,眼神绝望,与眼前的晓晓重叠。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温柔撕扯着他。他松开包裹晓晓的手,枯指颤抖着抬起,指向矮几上的修脚刀。秦志远会意,默默取来,递入父亲掌心。黄铜刀柄冰凉依旧,却因三代人的触碰,染上了微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