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8章 弹壳里的十字架(第2页)

难民们在狼藉的岸边,用洪水冲垮的铁皮屋残骸、扭曲的汽车门板,甚至是被冲上岸的破船板,勉强搭起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仅能容身的“神龛”。神龛里没有华丽的雕像,只有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面用烧焦的木炭画着一个简陋的圣母轮廓。

厨娘玛蒂娜挤到最前面,她双手捧着那条曾经从鱼鳃里扯出塑封条的海鲈鱼。鱼早已死去多时,鳞片黯淡无光。她小心翼翼地将鱼放在圣母轮廓的下方,如同供奉最珍贵的祭品。那截印着“usAid”和编码的蓝色塑封条,依旧顽强地卡在鱼鳃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蓝色伤口,无声地控诉着掠夺与背叛。

老约瑟夫沉默地蹲在不远处。他面前放着一只破旧的大铁桶,里面是他费力搅拌的、粘稠的水泥砂浆。老人枯瘦的手握着木棍,机械地搅动着灰色的浆体,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神龛里那块画着圣母的石头,眼神复杂难明。

突然,他停下了搅拌的动作。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老约瑟夫猛地站起身,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似乎挺直了些。他几步走到神龛前,伸出那双沾满水泥砂浆、如同老树根般的手,一把抓起那块画着圣母轮廓的石头!

“老约瑟夫!你干什么!”玛蒂娜惊叫起来。

老人充耳不闻。他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双手紧紧攥着那块石头,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对抗虚无的实体。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将那块“圣母像”,按进了身边盛满水泥砂浆的铁桶里!

噗通!

灰色的泥浆四溅。

“让圣像铸进桥墩!”老约瑟夫的声音嘶哑,却像惊雷般在死寂的岸边炸开,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力量,“让神…用她的骨头…去撑住我们的路!”灰白的水泥浆迅速吞没了那块粗糙的石头,也吞没了炭笔描绘的慈悲轮廓。老约瑟夫的手依旧死死按在桶里,浑浊的泥浆淹没到他枯瘦的手腕。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与水泥融为一体的雕像,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回荡。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和硝烟的巨大裹尸布,再次沉沉地覆盖了圣马克港。断桥的废墟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在黑暗中渗着浊流。仅存的西侧桥体上,工人们借着几盏摇曳的马灯和车灯,在老约瑟夫近乎疯狂的指挥下,用能找到的一切材料——碎石、扭曲的钢筋、甚至难民们收集来的破铜烂铁——混合着那桶浸入了“圣母像”的水泥砂浆,拼命填补着桥墩巨大的伤口,试图在毁灭的洪流中,抢回一线生的通道。老约瑟夫亲手将那块裹着水泥的石头,塞进了桥墩裂缝的最深处,用更多的钢筋和碎石将其固定。水泥尚未凝固,在昏暗的光线下,湿漉漉的,像一个巨大而丑陋的灰色痂壳。

林野站在桥头临时堆起的沙袋掩体后,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雨林边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大战前的死寂,连虫鸣都消失了。安娜蹲在他旁边,耳朵紧贴着一个简易的声波监听器——那是她用废墟里找到的零件和桥体本身的振动传感器临时拼凑的。

突然,安娜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变形:“来了!引擎声!很多!东北方!”

话音未落!

“咻——!”

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的死寂!一道刺眼的火线如同地狱投出的长矛,从东北方向的雨林中呼啸而出,拖着长长的尾焰,目标直指刚刚修补、还流淌着湿漉水泥的桥墩!

“rpg!隐蔽——!”林野的吼声和火箭弹的尖啸同时炸响!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死亡的光芒,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向桥墩!撞击点,正是老约瑟夫亲手嵌入“水泥圣母”的位置!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让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刺目的火光瞬间吞噬了桥墩的一角!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钢铁碎片和滚烫的水泥块,如同风暴般向四周狂飙!沙袋被掀飞,临时搭建的木板被撕碎,离得稍近的工人被气浪狠狠拍倒在地!

林野被巨大的冲击波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扑倒在地,口鼻里全是硝烟和尘土的味道。完了!这是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这样直接的命中,那刚刚修补、尚未凝固的桥墩,绝对完了!

然而,预料中桥墩彻底崩塌、钢梁断裂扭曲的恐怖巨响并没有立刻传来。

硝烟在狂风的吹拂下迅速散去,马灯和车灯的光芒顽强地穿透烟尘。

人们挣扎着抬起头,望向爆炸点。

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预想中的巨大窟窿并未出现!那处被火箭弹直接命中的桥墩表面,覆盖的水泥层并未被炸飞,而是如同遭受重击的龟甲,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蛛网状裂痕!裂痕深达数十公分,像一张巨大的、痛苦扭曲的灰色蛛网覆盖在混凝土上。正是这千万条瞬间形成的细微裂缝,如同无数张贪婪的嘴,将致命的冲击波疯狂地吸收、分散、削弱!爆炸的核心威力被这层看似脆弱、实则蕴含了老约瑟夫疯狂信念的“水泥龟甲”最大限度地化解了!

当烟尘进一步被风吹散,更令人震撼的景象出现了。

在那片布满蛛网裂痕的水泥层中心,一块相对完整的凸起物显露出来——正是老约瑟夫嵌入的那块石头!它如同礁石般顽强地屹立在爆炸中心。原本粗糙的石头表面,此刻覆盖着一层被高温烧灼、冲击波挤压过的水泥硬壳,反而隐隐勾勒出一个更加立体、模糊的人形轮廓,仿佛圣母真的在爆炸的烈焰中显形!而在“她”裙摆的下方,飞溅的、滚烫的火箭弹碎片,被爆炸冲击和水泥碎块裹挟着,竟然扭曲、凝结在一起,形成了一簇簇怪诞而狰狞的、如同荆棘又如同扭曲花朵般的“铁花”!冰冷的死亡金属与灼热的毁灭力量,在“圣母”脚下凝固成一圈残酷而诡异的“祭陷”。

硝烟呛人,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混凝土和金属的刺鼻气味。桥墩上那蛛网般的裂痕和凝固的“铁花”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工人们从掩体后爬出来,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那“水泥圣母”近乎神迹般显现的震撼。老约瑟夫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他死死盯着桥墩上那块凸起的石头,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出了泪水,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流淌。

然而,毁灭的阴影并未远离。粮荒,如同附骨之蛆,在爆炸的硝烟散去后,更凶猛地噬咬着每一个人。

第七天。

难民帐篷区飘荡的早已不是木薯糊的酸馊味,而是一种更令人作呕的、皮革被煮烂的怪味。空地上那口巨大的铁锅下,火焰无力地舔舐着锅底。锅里翻滚着浑浊的、泛着油光的黄褐色液体,里面沉沉浮浮的,是工人们从废弃皮具、旧鞋底上割下来煮着的皮带碎片。饥饿像无形的瘟疫,让每个人的眼神都变得空洞、麻木,只剩下动物般的求生本能。

雷纳德的伤腿让他无法站立。他靠在一堆湿漉漉的沙袋上,腰间圣母像吊坠留下的烙印依旧狰狞。他看着锅里翻滚的“食物”,看着工人们围在锅边,眼神呆滞地等待着分到一点能塞满肚子、却无法提供任何营养的“胶状物”。他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光彩似乎也要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