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里还有光
那天的法租界,空气里飘着不寻常的火药味。枪声像爆豆子似的在远处响,间或夹杂着警车的尖啸,连梧桐叶都落得慌慌张张。八能正在阁楼帮伊莎贝拉整理法语课本,突然听见楼下传来顾维桢压低的声音:“日本兵和宪兵队混在一起,在搜捕革命党。”
他心里咯噔一下,扒着阁楼的窗户往外望。街角的槐树下,几个穿着黑制服的汉奸正推搡着一个姑娘,那熟悉的学生制服、被扯散的辫子——是林秀雅!
“抓住了!这就是那个给共党递消息的革命党!”一个汉奸举着枪,唾沫星子喷在林秀雅脸上。林秀雅的脸被打得红肿,嘴角淌着血,却死死咬着牙,脊背挺得像块钢板。
八能的手瞬间冻住了。他不懂什么是革命党,只记得那天巷子里,这个姐姐拉着他和弟弟拼命跑,手心的温度烫得像团火。他心口的龟甲突然开始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七片甲片隐隐透出微光,映得他胸前的小褂子都泛出层淡金色。
“八能,快下来!”沈清辞在楼下喊,声音发颤。
八能没动。他看着林秀雅被汉奸拽着往卡车那边拖,看着她回头时眼里的倔强——和那天自己抡起石头时,心里的狠劲一模一样。龟甲的温度越来越高,像有股气顺着喉咙往上涌,他突然转身,抓起墙角堆着的小石子。那是他平时练准头用的,拇指大小,圆滚滚的,此刻在他手里竟像有了生命。
他爬上阁楼最高的横梁,像只猫似的伏在椽子上。从这里望下去,街角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汉奸们正押着林秀雅往车边靠,其中一个举着枪托要砸她的腿。
就是现在。
八能不知道力气是从哪来的,只觉得心口的热流顺着胳膊冲到指尖,石子像长了眼睛似的飞出去。“嗖”的一声,第一个石子精准地砸在举枪托的汉奸眼眶上,那人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倒在地上,指缝里渗出鲜血。
第二个、第三个……他像着了魔似的,手里的石子一颗接一颗飞出去,每一颗都直奔那些人的眼睛。惨叫声此起彼伏,汉奸们慌了神,举着枪乱扫,子弹嗖嗖地从阁楼窗外飞过,却连个人影都打不着。
林秀雅趁机挣脱,踉跄着往巷子里跑。八能盯着最后一个想追的汉奸,指尖最后一颗石子飞出去,正中那人的眼球。
等楼下的顾维桢带着巡捕赶到时,街角只剩下满地哀嚎的汉奸,和一串滴着血的脚印。八能蜷在横梁上,浑身是汗,手心被石子磨出了血,心口的龟甲却慢慢凉了下去,微光也敛了。他看着自己的手,像不认识似的——刚才那股力气,快得不像他自己。
那天晚上,八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弟弟睡得沉,小呼噜打得匀匀的。他悄悄爬起来,溜到院子里。夜空特别干净,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钻,银河像条发光的带子,横在天上。
他摸了摸心口的龟甲,突然觉得那些星星在眨眼睛,像在跟他说话。他想起爹的笔记,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此刻在脑子里突然活了过来,和天上的星图慢慢重合——乾位对着北极星,坤位压着地平线,坎位的星星正在闪烁,像在提醒什么。
他就那么站着,从三更天到天快亮,直到第一颗晨星落下去。露水打湿了他的小褂子,他却一点不觉得冷。心里那股说不清的力气,好像顺着目光钻进了星星里,又从星星那里,带回些更沉、更稳的东西。
第二天,伊莎贝拉发现他眼下有黑眼圈,笑着问:“是不是偷着看星星了?”
八能点点头,突然说:“阿姨,星星会动。像爹笔记里的符号,跟着时辰走。”
伊莎贝拉愣了愣,摸着他的头没说话。她不懂星象,却看见这孩子眼里的光,比昨晚的星光还亮,带着种不属于八岁的沉静——像是和天地宇宙打了个照面,悄悄接了份只有他才懂的嘱托。
沈清辞在厨房听见了,手里的锅铲停在半空。她望着窗外的天,突然想起姜山以前总说:“天地有常,邪不压正。咱普通人看不懂天象,可心里的秤错不了。”
她看向院子里那个仰头望星的小小身影,突然明白了。八能那晚的力气,不是什么妖法,是一个孩子护着恩人的狠劲,是龟甲里藏着的祖辈心气,更是这乱世里,天地给种善因的人,留下的一点念想。
而那些星星,那些符号,不过是在告诉他:路难走,但抬头看看天,就知道该往哪走。
入了冬,法租界的空气像结了冰的铁,又冷又硬。日本人的巡逻队越来越频繁,皮靴碾过石板路的声音,从早到晚缠着人的耳朵。有时是白天,突然一声枪响划破寂静,接着就是哭喊声、汽车引擎的轰鸣;有时是深夜,巷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第二天就会看见墙角堆着新的麻袋,渗着暗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