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重遇

初入勾栏院时那段记忆,柳茸大多凌乱模糊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在哭。

像只惶恐的猫儿般躲进客人的酒桌下,偷吃着客人掉在地上的点心碎。

柳茸不敢出来,因为一出来,鸨母就要逮自己去练琴。

按弦时十指连心的疼痛犹在手上。

从前茅草堆的土房里,阿爹耕田阿娘织衣,他们也能饱足,为何在金银遍地的城邑要逼着学疼痛锻造出的技艺才能勉强裹腹?

青楼的莺歌燕笑淹没了一个六岁孩童的啼哭,骚人墨客的雅兴盖过了商女的辛楚。

卑屈、低首、婉转峨眉,是留春台大多女子的常态,小时候的柳茸知道在摆着笑脸的姐姐其实并不快乐,她心拧出细雨,垂着嘴角闯进厢房,摸上那张满是脂粉的脸道:别难过。

床上的恩客被打扰好事恼了,闻风赶来的鸨母大骂着喝令柳茸出去,柳茸回身一望,那张笑脸下的情绪更难过了,内疚无以复加。

当晚没有饭给柳茸,她看见笑脸的主人重新浓妆艳抹,梳头接客,换上芽绿的衣裳走过花楼的一派熙攘。

蓦地,笑脸看了过来,在柳茸身旁顿住脚步。

一颗糖塞进柳茸手中,温暖的掌风扫过她的发顶,摸了摸她的头。

糖不甜,反有苦意。长大后,柳茸也成了当初给糖的人。

她在高台拨秦琴,台下众星捧月,无名酒客送上名花,柳茸收过拖人转送的话,心中的欢悦却并未跟着花心绽放,再取出镜来,脸上挂着差不多的笑脸。

“柳姐姐,那位杜郎君又来了。”留春台的侍女捧着素净的白衣入内。

浴桶中,柳茸自抽丝剥茧的神游抽身。

杜攸之不是回去了吗?

阴魂不散。

湿答答的手搭在浴桶边又收了回去,拐到侍女的玉脖上。

“锦儿,今夜我不想让人来,你替阿姊把门,好吗?”

柳茸缠着她的脖子。

侍女连连摇头,“阿姊,杜郎君执意要见你,正在前堂点了酒不肯走,说是、说是你今日神态反常,他怕有恙不放心你。”

一块名贵翡翠金镯递入锦儿手中。

锦儿眼睫扫下一层阴影,“如此大事我怎能做决断……”

“好不好?”柳茸的手缠她更紧,小臂水珠将她桃红的衣襟湿成肉红色。

锦儿整颗脑袋都偏过去不敢应承,“阿姊……我不敢的。”

那颗脑袋被一根指拐了过来,柳茸的眼在水汽薰染下潋滟无比,“姆妈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她明日就要收到我的身价银了,不会找你的茬。”

她一字一句点教,“但今夜,我睡了,你没见到我。”

“……锦儿记住了。”锦儿壮起胆子浅浅嗯了声,“今夜阿姊睡了,睡得正香。”

门户“吱呀”一转,飞花乘风落进空无人的浴桶。

柳茸穿好衣,忽然灵光一闪,“小青还在吗?”

半只脚退门而出的锦儿不知她为何用这等措辞,歪头莞尔,“小青一直在啊。”

“她在何处?”

锦儿顺手指了间偏厢,柳茸快步走出,路过园中梅林,随意折下一根青萃挽起湿发。

偏厢近了,一个豆蔻年纪的背影清晰进入视线,柳茸扶着门框的手一紧,踌躇半刻迈进揽住了她。

被抱的女子转过头,看到来人的脸,一时愕然无言,“阿姊?”

“让我看看你。”柳茸放开她,小青懵然不知。

小青,是某户人家孤女,比柳茸晚入留春台,尚未到梳弄的年纪,闹腾又欢实。年岁大点的花魁嫌孩子扰事,不愿带新人,柳茸见她一个人便收在自己身边。

不料等来的是姊妹离心。

小青年纪小,按规矩要学成长几年方接客,可她不喜学艺,时时懒睡,柳茸对她的偷偷懒视而不见,偶尔帮打掩护。

直到某日,柳茸亲眼见她勾着一位熟客带进厢房,关上了门。

她们大吵了一场,红玛瑙镯摔在离心的二人中央。小青不忍了,她就是羡慕接客的伎子如何,做了名妓就能穿金戴银、前人捧后人追,有名有利有人伺候,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