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前世

“我知道。”崔元在水田里,斗笠遮住脸,一眼都没抬。

“什么?”柳茸一怵,微微屏气。

惊愕也好疑惑也罢,她都不意外,偏偏都没有,崔元的反应如一碗水,平、准、静。

无由来的惧意如蚁爬。

他早已知晓,他竟不说。何时?如何暴露的?

柳茸心如鼓擂。

一顶斗笠盖在她头上,遮去毒辣日光。

“先时见你并未提起,想来是你的症结,就没过问。”

身子在发痒。

“公子不害怕?”

“你呢?”崔元的目光落在她肩头,本该是最无忧的桃李之年却身染恶疾,清瘦透骨,“害怕么?”

柳茸被问住。

怕么?

不怕是假的。勾栏院里的女人身骨和前路一望到头,再红艳养人的头牌花期也只在转瞬,日子久了都被蹉跎得病气奄奄。

先是脓斑,后是牙齿、耳鼻,最后走着走着剥落一块肉。她见过尚未断气的花魁被鸨母活装入棺材,见过浑身脓疮的姊妹被蓬头散发扔出院,拍门声厉鬼索命般响彻一夜。

她怕得要命。

地母娘娘不要她,人间也不容她,她就像个找不到父母的孩童,哒哒踩着铃铛鞋颠簸。

隔了很久,崔元的声音才摇曳入耳。

“会医好的。”他的话似誓诺,风一吹,青禾香细碎散过柳茸鬓边耳畔。

与禾香一同送来的还有每日一碗药汤。

柳茸拧着眉心喝下,喝到见底崔元派来的家仆方肯离去。府内渐渐有了闲言碎语,都传喝的是避子汤。

何事用得到避子汤?仆役咋舌,看不出,一任两袖清风的崔元崔子白也有畜伎之好,男人么。

唯柳茸知晓,那不是避子汤。

但崔元似乎并不甚在意,整个菊月,他都在凉风里修棚收瓜,在田垄间与柳茸采花,偶尔停下,拍拍道边顽童的脑袋。

廨中公牍处理完,崔元会下田帮老农割稻。

他背着柴,手提镰刀,白衣被杂草钩破,杂草被他折成草螳螂,藏在掌心一本正经喊柳茸过来瞧。

有时崔元也命人将公文带到田里来,一边批阅一边理农活。

这个“人”往往是柳茸,往后全是她。

起初,她只负责研墨,后自荐枕席上手些誊写文书的小事,簪花小楷和银钩铁画的字叠在一起,桌面平添三分灵动。

寻常女子习字的不多,勾栏院却会教,尽管本意是为娱人,学得再好也无法同男子求取功名,但士人卖|身给天家,伎子卖|身给恩客,人居一世,终归土尘,谁又比谁高贵。

柳茸不觉得自己比人差,儿时她总是习字最刻苦的,戏折子、话本、词曲顺口拈来,直至亲眼窥见崔元腕侧漏出的半面公文。

生僻的字词,晦涩的典故,就连桌上的兵书也是勾栏院不曾教给女子的读物。

原来过往学至极致的知识也不过皮毛。

柳茸眸中的光酸楚地落下,又不舍地攀上兵书。

当日,她在书房多留了几刻。

后来若是送完案牍尚早,她便轻车熟路潜入书阁暗处,“勾引”一本兵书。

崔府的男主人回府了,似乎没朝这边看。

柳茸继续安心翻着《六韬》,仿佛一头闯进从未踏足的新天地。

……原来文字的用处不止吟诗唱曲,文字可为剑杀人,亦可为药救人。

书架下的人逐渐沉沦,从书中抽离时,她才颇有感悟地合上扉页。

只是,感悟怎么如此粘腻?柳茸疑惑地起身扭头,瞬间呼吸一滞。

癸水漏了,供人坐阅的梯架一片血污。

擦不干净……

制梯架的木名贵无比,她赔不起。

努力平复心境移开擦红的手帕后,柳茸望了眼书阁,无人,急忙回房换月事带。

待到拿上皂角粉再回书阁,梯架的血污无了,不知被谁清理过,梯台干净如初。

四下尘静,窗散漫开着,貌似是风吹来的青禾香。

是那个人。

崔元在灯下批着公文,面上情绪不显,听见她的脚步才略略抬眼。

“公子。”柳茸长身玉立的影子从屏风后走出。

“我没叫参汤。”

“是我答谢公子的。”

他的眼神仅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接着转到卷宗上,有意避开来人想继续的话头。

“公子要饮吗?”柳茸调着汤勺,水滴声涟涟。

水声有些大了,崔元透过薄薄一层纸页看去,见她素手挑着小瓷勺,莹亮的汤水盛起,在唇心下吁吁细吹,唇上胭脂若有似无挨到汤面。

胭脂几乎要与汤面相融时,乌木剑鞘一定,抵住柳茸手腕。

“你平日喝药也这般慢吗?”

柳茸垂眸低笑,“给公子的汤,不敢轻待了。”

末了邀约般道:“公子,饮吗?”

参汤一饮而尽参汤。崔元喉头的苦意还未消退,柳茸已坐到距离更近的蒲团上。

灯影下的背端地更直了,他不看她。

“公子可去过勾栏院?”柳茸忽而好奇。

崔元不答话。

“那你可要当心了。我们啊……为了向上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三言两语便把公子拐了去。”

她企图勾住他的下颌,没成想手指伸到半空那人回身一握,反客为主,握住她放肆的指尖。

指尖被不轻不重的力道克制地压下,缓缓降离他的下颌。

“她们拐不了我。”

察觉到失仪,崔元松开手,“你想要什么?”

这次换柳茸定住他的手腕,道具不是剑鞘,是本书,兵书《六韬》。

“适才在书阁发现此书为蠹虫啃噬,想为公子补书,有缺句不懂,恳请公子指点一二。”

兵书,鲜少有人看,崔元沉默。

“你真想要我指点?”

柳茸颔首,许久才见他松口叹气。

很快她便知晓他为何叹气,白马车载着她随崔元出城,穿过阡陌荒田,眼前尽是大片与州府岁月静好截然不同的焦土。

叛军南下抢掠城池,稻谷被铁蹄踏成草屑,道边扎营的流民盛着米汤,崔元虽退敌成功,安置所有生民依然需要时间。

兵书尽头是御敌,御敌尽头于崔元而言是为生民活。

柳茸试图将兵书和现实照应,照无可照。现实不是白纸,千变万化,兵书里的术法要在现实顺利推行不是易事。

今日,崔元亲自来监管义仓放粮,旁人他不放心,前任刺史手下出过不少趁机贪墨之事,发到生民手上的粮常混入石子。

领粮的人排着队上前,有老妪,有瘸腿的女人,有人衣物勉强裹身,有拖家带口,也有伶仃一人。

柳茸唇瓣轻动,很多年前阿爹不见的夏日里,她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自打入了红粉花柳巷便快忘掉的回忆与此刻的场景重叠,柳茸下意识地想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