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674章 回京(第3页)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所以,现在他带着那些金军在草原上转悠了小半年,追着耶律崇的尾巴,战报写得花团锦簇,实际斩获却近乎没有,我也一点都不在意,辽东那边,他留下的心腹串联旧部,偷偷摸摸,我也就当没看到,说白了,只是还没到该清算的时候。”

顾怀眼神里的杀意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靠回车壁:“所以啊,他最好是真在草原上‘尽力’剿匪。他那些留在辽东的族人,日子才能安稳。”

莫莫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重新低下头,从身边一个小布袋里又摸出一块杏脯,慢吞吞地剥了起来,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车轮滚动和风声。顾怀闭上眼,似乎有些疲惫,又像是在消化刚才自己讲述的,那漫长的一段路,还有那些刀光剑影、权谋算计。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的滚动声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住。

车厢外,死一般的寂静,不是无人,而是无数人屏息凝神汇聚成的、巨大的沉默压力,如同实质般透过车厢壁挤压进来,连风声都似乎被这肃杀凝固了。

顾怀知道,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北平城扩建已久特有的、尘土与木材混合的味道,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微凉的车门把手,停顿了一瞬,然后,他推开了车门。

骤然涌入的光线有些刺眼,顾怀眯了眯眼,一步踏下车辕,踩在坚实冰冷的石板上,他转过身,伸出手,一只小手,毫不犹豫地搭在他的掌心,莫莫在他身后,也下了车,安静地站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静静看着眼前这宏大而压抑的场面。

北平城巨大的城门洞开着,像巨兽张开的幽深咽喉,门洞内外,是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人群,如同两道沉默的堤坝,将中央的御道空出长长的一条通道。

左侧,是文官,绯色、青色、绿色...各色官袍如同凝固的色块,代表着森严的等级,一张张或苍老或中年的面孔紧绷着,神情肃穆,眼神复杂难辨,敬畏、期盼、审视、深藏的忐忑...种种情绪在低垂的眼帘下翻滚,他们垂手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如同庙宇里一尊尊彩绘的泥塑木偶,阳光照在官袍上精致的禽兽补子,反射出冰冷而疏离的光泽。

右侧,是武勋与禁军,顶盔贯甲的将领,按刀而立的精锐士卒,盔缨鲜红似血,甲叶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幽光,他们身姿挺拔如标枪,眼神锐利如鹰隼,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御道尽头的方向,如同最忠诚也最冰冷的磐石,拱卫着这条通往帝国权力巅峰的道路,肃杀的军阵无声地散发着铁血之气,与左侧文官的凝重形成强烈的对比。

在这文武拱卫、如同仪仗又如同审判的通道最前方,一个身影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渺小。

在离开江南后,就提前北上回京的年幼天子赵吉,身着明黄色的龙袍,投来目光,金线绣成的五爪蟠龙盘踞在他胸前和两肩,威严狰狞,张牙舞爪,却有些不衬他走过千山万水,只剩下平静安宁意味的脸。

他孤零零地站在所有人最前方--或者说,是其他人都不敢靠得太近,刻意拉开距离,于是他便像一尊被强行套上华服、摆放在神龛最高处的精致偶人,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重压,他身后半步,侍立着几名脸色同样煞白、大气不敢出的内侍和礼官。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只有城头猎猎作响的旗帜,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扑打声,如同巨大的心跳。

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敬畏或探究,如同实质的箭矢,瞬间聚焦在御道尽头那两道身影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巡,风尘仆仆归来的靖王顾怀,和他身边那个衣着朴素得近乎寒酸的女子。

顾怀的目光,缓缓扫过前方那一片黑压压的冠冕袍服,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面孔上复杂的眼神,扫过禁军盔甲反射的冰冷寒光,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最前方那个小小的、穿着龙袍的身影上。

赵吉露出了轻松的笑意。

风,卷起御道上的微尘,吹动着顾怀玄青道服的衣袂,也吹乱了莫莫额前垂落的碎发。

天地间一片死寂,唯有风声呜咽。

顾怀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意极淡,转瞬即逝,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又仿佛有千钧重担在无声落下的刹那被稳稳接住。

他握紧了掌心那只微凉而坚定的手。

然后,他抬步。

靴底踏在北平城下坚实而冰冷的青石御道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一声轻响。

一步,一步。

朝着那片沉默的、象征着旧秩序与新生枷锁的冠冕袍服。

朝着那座青灰色、如同巨兽又如同囚笼的巨大城池。

朝着那早已在血火与权谋中为他改写的、无可回避的天命。

稳稳地,走了过去。

他的身后,莫莫安静地跟着,如同过往无数个颠沛流离或风雨如晦的岁月里一样,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顾怀的背脊上。

那里挺直如松,仿佛能扛起这即将压下的整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