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九章 远行(十六)(第2页)
已经没有办法再遏止那种思念了,即使他曾经不像拒绝地拒绝过,但自己就是喜欢!就是忍不住会想!就算是飞蛾扑火又怎么样?自己已经错过很多次了,在学舍里他坐在桌子对面温柔地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藏书楼里他送自己那副眼镜然后看着自己戴起来的样子愣住的时候,离开京城前和自己并肩走在国子监里的时候...
不要再错过了!去城西!去那栋他曾经短暂停留过的宅院!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苍茫,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她跑得气喘吁吁,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她怕,怕自己去晚了,他就又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只留下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和无尽的思念。
终于,当她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几乎就要倒下去的时候,那栋她曾经在外面徘徊过很多次、在雪幕中显得格外孤寂的旧宅院墙,出现在模糊的视野里。
红墙白雪,院门紧闭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温茹扶着冰冷的院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她抬头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是这里了...他就在里面吗?
她鼓起全身的勇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到门前,抬起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用力地、急促地拍打着厚重的门板。
为我停留一次,顾怀。
就一次。
求你了。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清晰。
......
旧宅院内,一片寂静,枯死的藤蔓缠绕着回廊的柱子,在厚厚的积雪下勾勒出扭曲的轮廓,小湖早已封冻,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那几根枯荷的残梗彻底消失了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庭院中央的积雪无人清扫,白茫茫一片,干净得刺眼,也寂寥得心慌。
顾怀独自站在回廊下,玄青色的道服在风雪中衣袂微动,他没有披大氅,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却浑然不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片庭院,等待着再一次起行。
祭拜过赵轩,见过杨溥,和萧平达成某种残忍的默契...这趟汴京之行,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仪式,每走过一处旧地,都预示着某些东西的彻底终结。
他刚刚已经让王五和魏老三去准备启程的车马,汴京的事已经处理完了,但还有许多地方在等着他,他这一趟不能出来太久,北平新都的营建,禅让大典的筹备,辽境归化与草原布局的细化...千头万绪。
汴京,这座正在迅速凋零的旧都,连同它承载的过往,都该彻底放下了。
就在他心神沉入这片苍茫雪色与无边寂寥时,急促而清晰的敲门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骤然打破了这份刻意维持的平静。
顾怀眉头微蹙,王五魏老三刚走,会是谁?他虽然没有刻意隐瞒行程,但靖王回汴京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遍城池,难道是某个失心疯想攀附的陪都留守官吏?
他转身,穿过积雪的庭院,走向那扇沉重的院门。
顾怀缓缓拉开了厚重的门扉,门闩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门外的风雪呼啸着灌入。
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几乎是被风雪推着,踉跄着跌了进来,险些扑倒在地。
顾怀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
入手是冰冷刺骨的湿意和单薄衣料下剧烈颤抖的身躯,他定睛看去,瞳孔猛地一缩。
眼前的人,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结着细碎的冰晶,那副他亲手送出去的玳瑁水晶眼镜上,白雾蒙蒙,镜片后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红肿不堪,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憔悴,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炽热光芒,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袄裙早已被雪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消瘦的轮廓,冻得她嘴唇发紫,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温茹。
顾怀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又瞬间沉了下去,他扶着她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刺骨的冰凉和虚弱的颤抖,大概是想起之前和温茹见的最后一面,想起那些埋藏了太多东西的对话,他几乎立刻明白了温茹为何会以如此狼狈不堪的姿态出现在这里。
“温茹?”顾怀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你怎么...弄成这样?快进来!”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搀半抱着,将冻得失去行动能力的温茹带进了门内,反手关上了那扇隔绝了风雪的厚重木门。
门内回廊下的空间相对避风,但寒意依旧深重,顾怀扶着温茹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下,看着她瑟瑟发抖、嘴唇青紫的模样,眉头紧锁,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玄青色道服外衫,不由分说地披在了温茹冰冷湿透的身上。
厚实的、带着他体温的道服裹住身体,温茹猛地一颤,仿佛被那突如其来的暖意烫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襟,汲取着那微薄却无比真实的暖源,身体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她抬起头,隔着朦胧的镜片,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顾怀的脸。
是他!真的是他!不是梦里模糊的轮廓,不是记忆中褪色的剪影!他就站在这里,眉头微蹙地看着她,眼神里有惊愕,有关切,还有...她看不懂的复杂。
巨大的委屈和一路奔波的辛酸瞬间涌上心头,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镜片,她慌忙摘下眼镜,用冻得通红、还带着擦伤的手背去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顾...顾怀...”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听说你回来了...我就...我就想来见你...”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却不知从何说起,一路上的寒风刺骨、摔跤的疼痛、冻僵的四肢、耗尽的力气...所有的艰难困苦,在见到他的这一刻,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想要倾诉的渴望,她想告诉他,她有多想他;想告诉他,没有他的日子,国子监的藏书阁有多空旷寂寥;想告诉他,她写的每一个故事里,都藏着他的影子;想告诉他,爹爹给她相看了很多人,可她哪一个名字都不想记住...
然而,当她的目光对上顾怀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眼睛时,所有的勇气和话语,都像被这冰天雪地瞬间冻住了。
顾怀看着她狼狈哭泣的模样,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炽热情感和绝望依赖,心中那点隐约的猜测彻底坐实了,一股沉重如铅的愧疚感和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如果说之前那次对话还很朦胧,很点到为止,那么这次...
欣赏吗?自然是欣赏的,在国子监那段短暂而平静的时光里,她捧着书时专注的侧脸,她因他讲述的“稀奇古怪”故事而亮起的眼眸,她戴上眼镜看清世界时那纯粹的惊喜...都曾让他感到片刻的安宁和愉悦,那份干净的书卷气,在充斥着权谋与血腥的这几年里,显得尤为珍贵。
但也仅止于此了,那份欣赏,如同欣赏一幅传世名画,一首绝妙好诗,是隔着距离的审美,是心灵片刻的慰藉,他每次回到京城,看见那个笑得眉角弯弯,明媚得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从未产生过想要占为己有、将其拖入自己旋涡的卑劣冲动。
绝对不是爱。
也不想利用温茹那份悄然滋长的感情,然后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以为时间和距离会冲淡很多东西,当初在国子监里遇到的那个温柔的女孩子终究会忘掉那甚至不是很确定的情愫,然后遇见某个人,过上平安喜乐的一生。
但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低估了这个看似温婉柔顺的女子内心那份近乎固执的执着,也低估了自己无意间在她生命里投下的光影有多么深刻,这份迟来的、沉重的感情,像一场不合时宜的暴风雪,将他困在了这汴京旧宅的回廊下。
顾怀沉默了片刻,没有急着追问,也没有虚伪的安慰,他转身走进旁边一间勉强还算完好的厢房--这里曾是堆放杂物的,如今空空荡荡,但至少能避风,他迅速找来一个不知废弃了多久、落满灰尘的火盆,又从角落里翻出些干燥的、可能是以前留下的木柴,动作麻利地用火折子点燃。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驱散了小片空间的黑暗和寒意,发出噼啪的轻响。
顾怀将火盆移到温茹脚边,又找来一个破旧的蒲团让她坐下取暖,火光映照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让她脆弱得像张白纸。
“先暖暖身子,”顾怀说,“别得了风寒。”
他也在火盆旁蹲下,添了根柴。
温暖的气息包裹住身体,温茹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抽噎,她抱着膝盖,蜷缩在蒲团上,身上裹着他的外衫,像一只找到了临时避风港的、伤痕累累的小兽,她偷偷抬眼看他,跳跃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深邃的眸子里映着火光,却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这份沉默,比外面的风雪更让她心慌。
“我...”温茹鼓起勇气,声音依旧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努力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我听说你要统领大军北伐,前些日子还有些担心,后来大胜的消息传回了汴京,大家都很开心,我也跟着开心...”
“嗯。”顾怀只是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没有看她。
温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这次回来,还会待多久?明天...就走吗?”
“原本是准备今天就走。”
“你为什么不去见我?”
“以后国子监迁到北平,你应该也会去的,便想着那时再见。”
温茹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几分,抓着衣襟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果然...还是留不住,她低下头,看着盆中跳跃的火苗,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顾怀...我...我知道我不该来...我知道我这样很傻...很烦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维持着清晰,“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两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写故事的时候想,看书的时候想,下雨的时候想,天晴的时候...还是想,爹爹给我看那些人的画像...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我只记得你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