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六百五十八章 远行(十五)(第2页)

“雪下大了,”萧平的声音穿透风雪,打破了小院凝固的死寂,“王爷不进来坐坐么?”

“知道我要来?”

“王爷的行踪没想瞒着锦衣卫,所以从王爷越过邯郸开始,下官就在等着这一刻了。”

“这样啊,”顾怀抬步走到石桌旁,拂去对面石凳上厚厚的积雪,露出冰凉坚硬的石面,撩袍坐下“那么估计你也猜到我为什么会来见你。”

石凳上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冰雕被注入了一丝生气,萧平缓缓地、循着声音的方向,极其精准地“转”过头,那张俊朗却过分苍白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惶恐,甚至没有寻常臣子骤然面见藩王时应有的、条件反射般的敬畏,只有一种深潭般的、近乎死水的平静。

然而在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之下,顾怀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涟--那是被强行从无边孤寂中唤醒的、属于“萧平”这个人的专注与了然。

“多少能猜到一点。”他说。

顾怀点了点头,他也不在乎这个动作萧平不能看见,并没有就此开启那个残酷的话题,只是目光落在桌上那卷摊开的厚重簿册,借着雪光,隐约可见其上密密麻麻、墨色深浅不一的蝇头小楷。

“这是什么?”他问,声音低沉。

“一卷旧档,定远元年春,江南西路转运司盐税贪墨案始末,当时牵连官吏、盐商、漕帮共计一百七十三人,三法司会审定谳,诏狱签押,斩立决者二十九,流徙琼崖、遇赦不赦者四十四,”萧平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发生在遥远异国的、与己无关的轶闻,指尖却精准地停在簿册某页,在三个被朱砂笔圈出、墨色略显不同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指腹下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其中三人,罪证存疑,量刑过重,系时任南镇抚使急于结案邀功,罗织构陷,屈打成招。卷宗存疑处共一十七条,当年下官曾想过翻案,但已经来不及了,最终也只能将其下狱,就此了结。”

顾怀沉默,雪片落在他的肩头、发间,带来冰冷的湿意,他当然知道萧平此刻翻出这卷旧档的用意,绝非抱怨,更非表功,这个目盲却心如明镜的书生,在用这浸透了无辜者血泪的陈年旧案,强调着一个冰冷的事实:锦衣卫这把刀,在劈开朝堂积弊、震慑魑魅魍魉的同时,刀锋所及,亦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冤魂的哀嚎,溅上了无辜者的热血。

刀越锋利,劈开的黑暗越深,沾染的血污便越是洗刷不尽,而执刀之人,心如明镜台,纤尘皆映照,故痛苦尤深。

有那么一瞬间,顾怀对萧平生起了一丝同情,这个目盲的书生,在这几年里成为了自己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事,他见过多少?当初他因为自己的一番话便毅然决然地走入了这间小院,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几年的时间,他在忍受眼前那片黑暗的同时,又见证了多少眼前的污秽?

“都过去了。”顾怀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吞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如同为一段惨烈历史落下的沉重棺盖。

“是过去了。”萧平微微侧首,空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无边的黑暗与呼啸的风雪,投向更为辽远、更为宏大的时空,“辽国倾覆,上京宫阙化作断壁焦土,燕云十六州的烽燧狼烟俱已散尽,王爷提兵数十万,犁庭扫穴,剑锋所指,北境山河尽复版图。此等开疆拓土、再造乾坤之功,亘古罕有。”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所以王爷必然会登基,天下也必然大治,一个史书所称的盛世已经近在咫尺。”

话语停在了这里,听起来像是在拍顾怀的马屁,然而顾怀却知道,萧平只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而盛世不需要锦衣卫。”萧平给出了结论。

不是疑问,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一个早已在心底推演过千百遍、等待了无数日夜的最终结论。

小院里,只剩下风雪愈发凄厉的呼啸,以及雪片扑簌簌砸落枯竹、地面的密集声响,寒意从冰冷的石凳、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人的血液骨髓一同冻结。

顾怀的目光,落在萧平清癯却异常平静的面容上,这个被他从国子监最阴暗的角落、从命运深渊的边缘亲手拉出来的书生,这个甘愿沉入世间最浓稠的黑暗、替他背负起监察天下、震慑百官、双手沾满“酷吏”污名的人,此刻正用最平静的语调,为自己、也为这个他曾呕心沥血打造的阴影衙门,预演了最终的命运。

而顾怀的话也应证了这份预言。

“半年之内,辽东、辽西,乃至新设之北平行省枢密院所辖各部,其情报侦缉、反谍防间之网,陆续移交给兵部职方司统辖,职方司增设‘北境房’,主官为原二十四节气清明。”

“江南各道、运河沿线及沿海诸州府,其官员监察、民情刺探、密报传递之权责,年后将整体划归都察院新设之‘巡按道’,巡按御史人选,由吏部与都察院会商,自翰林院及地方干吏中简拔,力求清明。”

“北镇抚司核心密档,除涉及军国重器图样、未结之通敌叛国、颠覆谋逆重案,以及部分绝密线人身份名录外,余下卷宗,该封存于内府秘库者,即刻移交;该彻底销毁者,由你亲自监看,只待时机恰当,便连同昭狱刑具,于官署内就地焚毁,不留丝毫。”

每一个指令的落下,都像在剥离锦衣卫一层赖以生存的厚重甲胄,抽掉一根支撑其庞大躯体的筋骨,在足够长的时间里,权力在转移,职能在消解,存在的根基在被有计划地、冷酷地掘断。

“会不甘心么?”顾怀问。

“不会,只会遗憾这一天没有来得更早一点。”

“锦衣卫虽然是我建起来的衙门,但实际上你付出的心血比我更多,”顾怀说,“大部分锦衣卫由你亲手训练,涉及六品以上官员的案子你都会亲自过目,锦衣卫的理念是你刻进了他们心里,你的人生早已和锦衣卫捆绑在了一起,作为第一任指挥使,这甚至会干系到你在史书上的评价,而你现在却这么坦然地接受一切?”

“因为这就是锦衣卫的命运,”萧平很平静,脸上如同覆着一层冰雪面具,没有丝毫情绪的涟漪,“从锦衣卫诞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是只能存留在乱世的衙门,这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就会伤到握剑的手,江山一统天下太平的时候,不需要锦衣卫来掀起腥风血雨。”

“那你呢?”顾怀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紧紧锁住萧平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试图从那片死水般的沉静下,挖掘出一丝一毫的波动,“天下大定,刀需归鞘,以待后世或有之需,但是你这个执刀之人,又当如何自处?”

萧平没有立刻回答,风雪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狂暴起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将他单薄的身影笼罩其中,他微微仰起头,仿佛要用整个身体去承接这天地间最冰冷、最纯粹的洗礼,这触感让他那片永恒的、黑暗的世界,有了一丝真实而残酷的知觉,过了许久,久到顾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低下头,用那双映不出任何光明的眼睛,“望”向顾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空茫的眼神里,此刻却仿佛蕴含着洞穿一切迷雾的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