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番外:魔女 (第2页)
也会在他好不容易成功召唤出一小簇稳定的火苗时,面无表情地泼上一盆冰水混合物,看他手忙脚乱地维持火焰不灭,美其名曰“压力测试”。
乌的失败是常态,被魔法反噬的小伤也时有发生,但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却日益明亮,如同被不断擦拭的宝石,里面燃烧着近乎虔诚的求知火焰和对凯莉越来越深的、无法言说的依恋。
他的进步是缓慢而扎实的。
从最初只能让一小撮灰尘无风自动,到能稳定地引导一小股水流注入量杯。
从点燃一根蜡烛都异常艰难,到能让壁炉里的火焰随着他的心意稳定地燃烧。
他学习凯莉教给他的一切,如饥似渴地吸收着那些关于元素、符文、草药、矿物乃至星辰运行的知识。
凯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随意的演示,都被他刻在心底,反复咀嚼。
某个深秋的午后,塔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凯莉罕见地没有进行任何实验,只是慵懒地蜷在壁炉旁那张她专属的高背椅里,盖着一条厚实的、用某种魔兽皮毛制成的毯子,闭目养神。
乌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地板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的、封面是暗红色硬皮的书『次级位面通识与精神投射初探』。
他看得很慢,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板上描画着书上复杂的星位图。
室内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单调的雨声。
“啧,亡灵……”
凯莉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宁静,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群执念的可怜虫罢了,说到底,不过是把灵魂强行钉死在腐烂的锚点上……
『亡者回响』第三章,第七节……‘血肉为牢,执念为锁’……蠢透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均匀的呼吸声取代,似乎真的睡着了。
正沉浸在星位图里的乌,微微一愣。
他描画符文的手指瞬间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针贯穿,看到了那凯莉话语中缺失的一小段:
“以念为坐标,如果是以极其精纯的情感念头,像是如同贪嗔痴为主导,亡灵则会保存大部分生前记忆,同时获得无与伦比的蛮横力量。
而如果是以爱为主导……则会获得一副与生前无异但几乎永生的身躯,但却是与那无与伦比的蛮横力量为代价……
第2种我称之为蠢货-某不知名的亡灵术士。”
他缓缓抬起头,浅蓝色的瞳孔在炉火的映照下急剧收缩,目光死死地锁在凯莉被炉火暖光笼罩的睡颜上。
她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平日里冷硬的线条在睡梦中显得意外的柔和。
“蠢货吗……?”乌无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他的心脏上。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悄然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比塔外的秋雨更冷。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书上,但书页上那些复杂的星位图仿佛都扭曲了,模糊了,最终汇聚成凯莉刚才梦呓般的低语。
那声音,如同最隐秘的种子,带着禁忌的诱惑力,深深埋进了他灵魂的最深处。
时光是世间最无情的魔法,连魔女的塔楼也无法完全阻隔它的侵蚀。
一年又一年,森林的叶子绿了又黄,塔窗上凝结的冰花开了又落。
凯莉依旧是那个凯莉,岁月似乎在她身上凝固了,容颜不改,黑发如瀑。
而乌……
凯莉放下手中那本讲述高等空间折叠理论的古籍,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眉心。
窗外,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进塔内,给冰冷的石壁镀上了一层暖色。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壁炉旁那个熟悉的位置。
乌正背对着她,专注地搅动着小陶罐里炖煮的晚餐。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食物香气。
夕阳的光束恰好落在他低垂的头上。
凯莉的目光骤然凝固。
那曾经如同流淌着温润月光的金色长发,不知何时起,竟悄然无声地褪去了大半的光泽。
发根处,大片大片地染上了霜雪般的银白,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向上蔓延、侵蚀,将原本纯粹的金色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刺目的白,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一种冰冷而脆弱的光芒,像寒冬清晨覆盖在枯草上的第一层薄霜,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衰败感。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紧,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羊皮纸粗糙的表面,留下几道细微的划痕。
她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如同沉在湖底的巨石,被这触目惊心的白发猛地拖拽出水面,砸得她措手不及。
魔药……那瓶她为了让他能更长久地陪伴她、替她处理那些繁杂琐事而随手调配的药剂……它延缓了岁月对他容貌的刻画,却终究无法阻挡生命本质的流逝。
这白发,就是时间在他身上刻下的、最残酷的印记,宣告着他终将离去的宿命。
一股冰冷的恐慌,如同塔外森林深处弥漫的浓雾,瞬间将她包裹。
百年孤独筑起的坚硬心防,在这无声的侵蚀面前,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她看着那个被白发浸染的背影,看着他依旧挺直却已显单薄的脊梁,一种从未有过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攫住了她。
他会走。
像这夕阳一样沉落,像森林里的落叶一样腐烂,最终只剩下她一个人,再次回到那无边无际、连回声都没有的寂静里。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最严酷的冬夜更甚。
陶罐里汤汁翻滚的声音似乎格外响亮。
乌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那道长久的凝视,他停下了搅拌的动作,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那张脸依旧年轻,眉眼清澈,鼻梁挺直,玫瑰色的薄唇带着温和的弧度。
这是魔药的馈赠。
然而,那头已大半化为银白的发丝,却在暖光下折射出刺骨的冷意。
他看到了凯莉眼中的惊惶和无措。那双总是盛着傲然与疏离的黑眸,此刻清晰地倒映着他被白发覆盖的身影,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恐惧。
“凯莉?”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凯莉猛地回过神。
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用惯常的冰冷面具将自己重新武装起来,但身体却像被冻僵了,动弹不得。
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她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如初的浅蓝色眼眸,那里面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那句在心底翻涌了无数次、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话,终于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防,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颤抖和脆弱,冲口而出:
“你……”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砾上摩擦:
“……会抛弃我吗?”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像一个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指尖冰冷,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只能死死地盯着他,仿佛想从他眼中提前捕捉到那个让她万劫不复的答案。
乌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
他浅蓝色的眼眸骤然睁大,清晰地映出凯莉脸上那份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恐惧。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了他的心脏。
下一秒,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放下手中的木勺,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到凯莉的面前。
壁炉里跳跃的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头银白色的发丝仿佛也在燃烧。
他微微俯下身,带着炉火余温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握住了凯莉那只紧紧攥着古籍、指节已然泛白、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
凯莉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乌更紧地握住。
他的手掌宽大,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却有着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暖意。
然后,他牵引着她的手,缓缓地、不容抗拒地,贴在了自己温热的脸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清晰无比,年轻肌肤的温热弹性,下颌线清晰的轮廓,还有他说话时细微的震动,混合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透过冰冷的指尖,汹涌地传递过来。
“不会。”
乌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在空旷的塔内激起回响。
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凯莉惊愕的面容,里面没有一丝犹豫,只有磐石般的坚定和一种近乎灼热的温柔。
“不会抛弃你的。”
他重复道,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永远不会。”
掌心下是他温热的皮肤,耳边是他坚定的话语,凯莉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停跳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力度疯狂地跳动起来。
那股冰冷的、几乎要将她冻结的恐慌,在他掌心的温度和坚定的目光中,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坚冰,开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悄然融化。
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暖流,从被他紧贴着的脸颊位置,汹涌地冲刷过她冰封百年的心房。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怔怔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刻着她此刻的身影。
一个不再仅仅是“魔女凯莉”,而是被真切地需要着、被承诺着“永远不会抛弃”的、活生生的身影。
时间的洪流裹挟着森林的枯荣,冷酷地向前奔涌。
塔楼内,炉火明灭了不知多少次,蒙尘的书架见证着季节在窗棂上无声更迭。
乌的头发终于彻底变成了纯粹的银白色,如同初冬第一场毫无杂质的落雪,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在塔内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
这颜色衬得他原本就温润的五官更加出尘,仿佛一尊用月光和寒玉精心雕琢而成的神像。
只是,这尊神像的眉宇间,开始染上挥之不去的疲惫,像深秋枝头不堪重负的叶片。
他依旧沉默地打理着塔内的一切,只是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次弯腰拾起掉落的书页,或是爬上高高的梯子去擦拭顶层的玻璃,都会带起一阵压抑的轻咳。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依旧清澈,但眼底深处,开始沉淀下一种只有凯莉才能读懂的、对生命流逝的了然和深深的眷恋。
凯莉的炼金实验进行得越来越少。
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那张高背椅上,捧着一本书,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那个日渐虚弱的银白身影上。
看着他因久站而微微颤抖的腿,看着他端着汤碗时手指不易察觉的晃动,看着他强撑着精神在灯下阅读她指定的魔法典籍,却不知不觉地伏在书页上沉沉睡去……
每一次细微的变化,都像一把迟钝的锉刀,在她心上反复磨砺。
那份被他用坚定承诺暂时封存的恐慌,再次从冰层下翻涌上来,带着更深的寒意和绝望。
她开始疯狂地翻阅那些堆积如山的古籍,寻找着任何可能延续凡俗生命的禁忌之法,指甲在翻动那些脆弱的羊皮纸时,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而,那些古老的卷轴只留下冷酷的真理:
……
『血肉凡躯的衰朽,是连神明也无法彻底逆转的法则。』
……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夜,风雪在塔外呼啸,如同无数怨灵在哀嚎。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却似乎驱不散塔内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乌躺在壁炉旁一张临时铺开的厚厚毛毯上,身上盖着凯莉那条最厚实的魔兽皮毯。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牵动着胸腔发出破碎的嘶鸣。
那头银白的长发无力地散落在枕上,在炉火的映照下,仿佛即将熄灭的余烬。
凯莉跪坐在他身旁,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焐热那不断流逝的生命之火。
她的黑袍沾染了地上的灰尘,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黑发也有些凌乱地垂落颊边。
她低着头,看着乌的脸,那双总是盛着傲然或冰冷的黑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哀恸和茫然,像一个在暴风雪中彻底迷失方向的孩子。
乌费力地睁开眼。
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如同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星辰,光芒已经黯淡,却依旧努力地聚焦在凯莉的脸上。
他看着她眼中的绝望,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别……”
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仅存的力气:
“……别怕……”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回握了一下凯莉冰冷的手指。
那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不……会……”
他翕动着苍白的、玫瑰色的薄唇,吐出最后两个破碎的音节。